响水又爆炸了。

早在2011年，《南方都市报》记者杨晓红采访当时“响水大逃亡”事件时，紧邻陈家港工业区的草港村一名老人就一语成谶，“我们就住在炸药桶边上，你说我们怕不怕？”

那一年大年初八，由于听到化工厂要爆炸的谣言，上万人连夜出逃。当时的亲历者形容，“人们穿着衬裤，头顶着棉被就出来了，有的连门都来不及锁。”一辆农用车逃亡时翻进了河里，一家四口都死了。如果再往前追溯，2007年11月27日，陈家港联化科技工厂爆炸，8人死亡。

2019年3月21日，还是响水陈家港工业区，江苏天嘉宜化工公司发生苯爆炸。这次爆炸太过迅疾，很多人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吞没了。官方称，47人死亡，90人重伤，共救治了640名伤者。而在爆炸的2公里范围内，共有3家小学，2家幼儿园。

10多年里，与生死有关的危险一直伴随着响水。与此同时，曾经洄游至此的虎头鲸消失了，丹顶鹤消失了，广袤的湿地和丰富的渔业资源也消失了，当地人原本自然绿色的生存空间也消失了。

直到2019年3月21日这声剧烈的爆炸，至少47人已在这场事故中丧生，那把悬在头上的恐惧之剑还是掉了下来。

文 | 易方兴 实习生张萌

编辑 | 楚明

爆炸

2019年3月21日这一天是周四，在江苏盐城响水县的陈家港工业区，几十家化工企业正在加紧生产。对于化工企业来说，时间就是利润，而就在半年多前，其中的8家化工企业因为环保不达标等问题，刚刚经历了长约4个月的停产整改期。直到去年8月11日，天嘉宜化工公司才终于通过了复产审批。

天嘉宜化工公司成立于2007年4月5日，占地面积14万多平方米，属于陈家港工业园的老厂。从地理区位上看，它本应该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危险的警示——在它的西北角，紧挨着2007年曾经发生爆炸导致8人死亡的江苏联化科技；在它的西侧，则紧邻2010年曾发生氯气泄漏导致30多人中毒的的大和氯碱；在它的东侧，则是忙碌的326省道。如果你去过当地，会发现这里是一片广袤的平原，一旦爆炸，冲击波将会毫无阻碍的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

员工宿舍和办公楼都设置在厂内，如果爆炸发生，厂内的员工首当其中。天嘉宜化工公司的厂区结构呈L型，其中有3栋员工宿舍楼，2栋办公楼。在宿舍楼的西北方向，共建有存放各种化工原料的罐区6个。事后有专业人士分析，爆炸威力最大的部分，正是来自于罐区的爆炸。

3月21日下午2点48分左右，爆炸发生了。刘振是响水本地人，当时他住在离爆炸发生地20公里外的家里，就连他也感受到了爆炸后冲击波的威力。“客厅玻璃碎了不说，大门也发出了砰的一声。”刘振慌了，“我当时心想地震了，拿了钱包手机就往外跑，结果门框震扭了，半天连门都打不开。”

20公里外的窗户玻璃都被震碎，爆炸中心究竟是如何惨烈？时至今日，人们只能从现场的图片和视频中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厂区东南侧的宿舍楼和办公楼所有窗户全被震碎，厂内的10座生产车间均燃起大火，厂区深处甚至炸出一个湖。而中国地震网显示，爆炸导致响水发生了3级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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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时，建筑物玻璃被震碎。图源/ 网络

这是一家与危险品相伴的公司。天嘉宜公司网站显示，公司拥有17000吨间苯二胺、2500吨邻苯二胺、1000吨三羟甲基氨基甲烷等多种化工品，主要产品是染料、医药等中间体产品。作为间苯二胺的三大核心生产工厂之一，天嘉宜公司的产品远销北美、西欧。但另一方面，甲苯硝化反应属于高危化学反应，由于放热量较大极其容易导致爆炸。

而就在4个月前，响水安监局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他们发布《落实企业主体责任，筑牢化工企业安全屏障》一文，要求要从强化组织领导、强化执法问责、强化专业监管三个方面，打造当地化工企业安全屏障。与此同时，涉事的化工厂还被发现多项许可证过期，还被安监总局通报存在13项安全隐患。

如今看来，这道“化工企业安全屏障”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牺牲

实际上，悲剧的引线早已埋下。

时间再往前倒退18年，响水还没有化工厂的影子。但对中国海洋鱼类的研究者来说，是振奋人心的一年。那一年，在江苏盐城响水发现大批伪虎鲸群过境。而在同一年，这20多头伪虎鲸又再一次出现在了响水水域。伪虎鲸是一种体重达1吨至2.2吨的，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们的出现，意味着响水自然环境的优异。

人与鱼互相依存。当时响水老渔民管伪虎鲸叫做“虎头鲸”。有人接受采访时说，2002年五六月份，有成群结队的虎头鲸从黄海沿灌河口上溯，十分壮观，“长二三十米的大鱼，也不怕人，就在水面游，黑压压的鱼鳍露出水面，小的还不时跃上水面”。当地老百姓认为它们是去朝拜龙王庙，从不捕捞。

也是在2002年，响水陈家港工业区成立了。彼时，响水还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甚至被称为“苏北兰考”。当时，《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采访响水县副县长，对方感叹说，“2000年，响水全县生产总值9000万，尽管一河之隔，但苏南的经济产值已经是苏北的两倍多”。在这样的背景下，响水全县招商，就连教育局、卫生局等跟招商引资不沾边的局，也被下达了招商任务。

当时的响水穷得叮当响，如何吸引企业来是个大问题。当年多篇报道证实，响水招商一共有两大法宝，一是地价极其便宜，土地出让价每亩3.6万元，只有苏南土地价格的八分之一；第二，就是响水招商时极为推崇的“环境容量高”。

环境容量，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即是环境能够被破坏的下限低。在盐城，共有5个自然保护区，离响水化工园区不远即是江苏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 总面积1730 公顷。在该市中部的大丰地区有大丰糜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总面积2667 公顷。而灌河化工业集中区所在的灌河口, 则是伪虎鲸徊游至洪泽湖产仔的必经之地。

在2007年，也就是天嘉宜化工公司进驻响水陈家港工业区的那一年，各种各样的招商故事在当地传为美谈，比如外地一家有意向的化工企业，误把给“招商办”的电话打到了“招生办”，结果招生办的人立刻汇报领导，热情接待，促成了项目的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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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 网络

与此相对比的是，2005年之后，丹顶鹤走了，那些成群结队的“去朝拜龙王庙”的虎头鲸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一些东西被永远的牺牲掉了。当地环保部门的水质检测结果显示了这样的牺牲：陈家港工业区旁的地表水为劣五类，已不适合鱼类生存。

事故

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多家权威媒体都曾前往响水当地进行报道。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说，响水县几乎是一个奇迹：它从一个2000年初的国家级贫困县，到了2018年已经实现全县脱贫，并且跻身全国投资潜力百强县的行列，人均可支配收入已经赶上甚至超过全国平均水平。

在2019年1月份的响水《政府工作报告》中，响水县长单永红总结说，“过去的一年，是响水发展进程中极不平凡的一年”，不仅指全县的GDP增速超过了全国平均水平，同时，“响水农村贫困人口年人均纯收入全部达到4000元的国家脱贫标准，基本消除绝对贫困现象”。

但从居民的生活的幸福和安全的角度来讲，多年以来，紧邻化工厂聚集区生活的响水人，常常生活在紧张之中。

2007年11月27日，园区内的江苏联化科技有限公司内因一只容积为5000升的重氮化盐反应釜温度超标而发生爆炸，8人死亡；2010年11月23日，园区内的江苏大和氯碱化工有限公司因操作工人违反规程而发生氯气泄漏，导致处于下风向的公司30多名员工中毒；2011年5月18日，园区内生产农药的南方化工厂发生重大火灾，7月26日，该厂再度爆炸，两层楼的厂房蹿出三层楼高的大火。

各种各样的安全隐患都被陆续曝光。2012年，此次发生事故的天嘉宜公司的原法定代表人、供应科长等四人，合谋租用货车，分三次将124.18吨危险化工废物运往三百多公里外进行填埋。两年后被发现，最终以环境污染罪被判处9个月到18个月的有期徒刑。

万人的恐慌式逃离则将这种恐惧推上了顶点。《中国青年报》记者还原了当时逃离的场景。大年初七晚上，人们还在家人团聚的过年气氛中，化工厂管道突然冒出大量蒸汽，看到这一幕的村民将爆炸的传言传开了。当时，家住陈港村的村民刘闯接到朋友电话，“大和化工厂氯气泄漏，快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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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报》2011年关于响水万人逃亡的报道。图/ 网络

刘闯说，“核实？说炸一百次，我就信一百次，还用核实？”等他跑出去才发现，半夜的路上，拥挤着逃亡的人们打着的灯照亮了一整条路。

在响水，几乎任何一个当地人都能说出几件历年来发生过的安全事故来，比如有一次，陈家港附近的化工厂发生氯气泄漏，将附近村民的成片大豆全部熏死了；还有几次一家化工厂内部也发生化学品中毒，导致村民的上百只兔子鸭子相继死亡，大白菜绝收。

而因为受化工气体影响，家家户户要关门，熏得直流泪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当地盐城师范学院城市与资源环境学院的学生写了一篇关于环境调查的论文，陈家港周边65%的居民对饮用水不满，其中5%表示“完全无法忍受”。

但无论是报道出的比较大的事故，还是没有被报道过的更多小的故事，都没能真正给当地敲响警钟。在响水县历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招商引资依然是工作的重中之重，而安全生产则提起甚少。

2019年3月22日晚上7点，化工厂爆炸已经导致47人死亡，90人重伤。国务院成立了3·21特别重大爆炸事故调查组。响水爆炸化工园区内河被封堵，空气中二氧化硫浓度趋于下降。

只是，污染物总有散去的一天，炸毁的厂房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重建，但悲剧的轮回，不知是否能够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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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园区航拍图。图源/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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