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国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创造了中国动画电影史上的票房奇迹。
我们在高兴的同时也在思考：相比美国和日本来说，我们中国出现优秀作品的周期是不是有些长了？
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有像《大闹天宫》那样的优秀的动画作品，为什么在几十年之后像《哪吒》这样的题材依然会让观众如此的激动和有燃点？
在动画圈浸淫多年的动画人薛燕平为我们一一解开谜底~
薛燕平
薛燕平 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副教授。短片作品入围香港IFVA独立短片及影像媒体比赛、台中国际动画影展、韩国Indie-AniFest 动画节、柏林国际短片电影节、法国安纳西国际动画电影节，并获得包括厦门国际动漫节“金海豚”最佳应用动画金奖在内的国内外十多个动画奖项。出版《世界动画电影大师》《英国动画》《非主流动画电影》等多部著作。他用近十年时间采访数十位中国动画人，制作成系列动画纪录片《蝉噪林愈静》，记录了21世纪中国动画的发展历程与现状。
“过去中国动画牛X，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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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大力支持
有一种动画形式叫做拉毛剪纸动画，比如说《鹬蚌相争》、《猴子捞月》，它是剪纸的，但它又像毛茸茸的水墨动画。
《猴子捞月》手稿
曾经，老前辈们测试了很多纸，最后发现只有一种纸做拉毛剪纸动画最好，那就是印钞纸。
然后前辈们就跟国家汇报，需要几包印钞纸做拉毛剪纸动画，国家同意了。其实，这时如果国家不允许的话，之后的经典动画也无法诞生。
1960年1月，当时的国家副总理陈毅来看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一个美术展览。看完之后特别激动说，你们如果能让齐白石的那个国画动起来就好了！
于是老前辈们回去做了《小蝌蚪找妈妈》的测试片，又给陈老总看。陈老总看完之后非常激动，说一定要好好搞，我用全中国的军队支持你，就这一句话就定下调子来了，这是第一个国家的大力支持。
支持动画的陈毅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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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播出需求
那时是计划经济，电视还没有普及的时候，到电影院去看动画片，在正片开始之前都会有一个佳片时间，所谓佳片时间是新闻简报片、动画短片。
目的是暖场，等那些迟到的观众，这些都是白给的，看了也就看了，不看也没有什么，票价没什么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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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差钱
《大闹天宫》是1961年到1964年做的上下集的动画片，国家收购的价格是在96万人民币左右。1961年到1964年间，100万人民币是什么概念呢？
80年代左右的时候，全中国老百姓的平均工资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块钱。美影厂一级导演可能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块钱。
有了100万之后，除了给人员发工资，厂里的正常运作，剩下那些钱可能都投入到创作再生产里。
《大闹天宫》中玉皇大帝造型设计稿，张光宇，1960年
4大腕的加持
大腕的加持
那时有很多大腕做动画，比如在美术设计方面《小蝌蚪找妈妈》是按照齐白石先生那个原作去临摹。《等明天》是个剪纸片，它的设计师是做第一版猴票的黄永玉老先生，现在还在世；《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张光宇先生，是中央工艺美院装饰系的系主任；《哪吒闹海》的张仃老师是中央工艺美院的院长，首都机场有一个《哪吒闹海》巨幅的壁画，就是出自张仃老师之手。《狐狸打猎人》和《狐狸送葡萄》等等都是韩美林老师的作品，韩美林就是奥运会吉祥物福娃的设计师。
《小猫钓鱼》的主题歌《劳动最光荣》出自黄凖之手，他是谢晋导演的御用作曲，他们合作了《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牧马人》等经典影片，《娘子军连歌》一歌家喻户晓。 黄凖还为特伟先生执导的动画片《好朋友》作曲配乐。
程之（程前的父亲）参与配音的木偶动画片《崂山道士》
取材于李可染画作创作的《牧笛》
过去你们中国动画强大，是有这么多大腕帮着，做动画的只需要把自己熟悉那点业务干好就可以了。那今天呢？今天什么都要自己来~
“今天的中国动画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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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积累工业标准&制片宣发模式
这么多年来没有积累下来工业标准，制片宣发模式。到2000年之前，中国一共只有五部动画电影，从1949年到2000年，《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谭》、《金猴降妖》、《宝莲灯》，我们用了50年，51年的时间就做了五个，十年做一个。慢工出细活儿，能不好吗？而系列动画片，80年代到90年代初这十年，也就那几个《舒克贝塔》、《黑猫警长》、《邋遢大王奇遇记》、《葫芦兄弟》。
这些是需要大规模团队合作去做的，需要有扎实的工业标准和制片体系的前提之下，经验非常之少。美影厂在那个时间段跟现在在校的动画专业学生思维方式是一样的，要做有艺术性的，有中国特色的能得奖的短篇，而没有人去考虑做一个积累广告时间效应的片子。
其实中国这个动画电影的工业也就从2011年开始，那年的暑假档，同时五个国产动画电影上映，在这之前还都是小打小闹。《宝莲灯》1999年拍得时候，它的票房不到3000万。
此时此刻今天《哪吒》已经有31个亿的票房了，可以说用了20年的时间，从3000万的票房提高到30个亿的票房，在很庸俗的从钱方面来说，进步了一百倍了。
2011年《魁拔》第一集上映，它的导演和制片人是两口子，都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这两口子在中国动画圈有名，与其说他们做了《魁拔》，不如说他们提过一些太过刺激的观点，让所谓的专业人士无法接受。
他们公司画日出、日落怎么画？它按照色温画，3200K的黄什么样？3300K的黄什么样？3400K的黄什么样？差100K那个色温能有本质的区别吗？一堆学画画出身的人按照一个物理性质来画艺术创作，可想而知结果如何？
当他们想大规模去普及这种工业标准的时候，员工都辞职了。这个公司人最多的时候200多人，最惨的时候就剩了七个，这七个里边有五个是股东跟创始人，他们不能辞职。
为什么提出这么苛刻貌似无理的要求，导演说得特别简单，你自己做一个3分钟的片子没问题。关键是咱们是好几百人，好几年的时间，大家做同样一场戏，每个人理解那日落的黄都不一样。你画完交给我，他就不接戏。画面就会乱闪乱跳，但是动画师接受不了，就都辞职不干了。这是他们在工业标准上面的一个特别小的案例。
宣发、片子做完跟能赚到钱还有十万八千里，这不只是一个制片人的苦恼。
怎么才能让院线给你多拍片，去查一下广电局每年备案的国产电影，三四百部甚至四五百部，还不包括美国大片，一天放一个国产电影都不带重样的。国产动画能给我赚大钱吗？有那么多可选择的余地，为什么要给你排片？院线不给你排片，再好的片子都没有机会见到观众。这就是娱乐圈的规矩，爱玩不玩。
“中国的动画电影市场现在就是个火坑，我们必须奋不顾身的跳进去，用我们的尸体把这个坑填平。一代人的时间20年，让后边的年轻人踩着我们的尸体，吸取我们的经验教训走过去，也许中国动画电影能好。”
这是制片人武寒青老师的原话，每年再见她的时候，明显发现比上一次老了很多。《魁拔》3上映不化妆都没法看了，显得特别憔悴。《魁拔》3下片了票房不好，武老师的结肠癌晚期已经扩散到肝了，辞掉公司所有的工作，回家踏踏实实放疗化疗。
这病怎么得的，累的。2017年5月11号，那天我在苏州大学讲他们两口子推崇备至，我觉得两口子为中国动画的工业商业各种做出了无数的实验。那天讲了五个小时，讲完之后出去吃饭，打开手机一看，武老师没了。我在那儿愣了很久。
已故的《魁拔》制片人武寒青女士
武老师朋友圈发的最后一条，好像就是太难受了，求安慰。女人能当导演和制片人，一定会特别的坚强，她绝不会轻易在一个社交媒体上去曝光自己软弱的一面。她得生理上多难受，才会去求个安慰。
人家两口子从来不会出来哭诉自己怎么不容易，但是我要替他们出来说，我们真的很努力，你要给我们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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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强调动画的特性
中国动画现在不行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太强调动画的特性，有点把动画的局限性当作它的特性。好多人不承认，很多动画专业人士跟我说，薛老师，我太缺动画编剧了，搞真人影视的编剧没法做动画片的编剧。
我说为什么？他写得我没法用，他动不动就十分钟长的一个镜头，好几百人群众场面，这得费多大功夫才能实现，所以他外行，不了解动画制作的工艺，他随便写了一笔，给我带来的难度有多大。
我说抛开技术成本周期都不说，你觉得单从塑造角色叙事来说，它这个长镜头它这个大场面好不好？好。你明明知道这东西好，但你做不了，然后你把责任推卸给别人。这剧本是张艺谋跟陈凯歌写的，你敢说他不懂电影，他不懂艺术，他就是个外行吗？所以你过分的去强调了动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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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其他领域专业人士的深度介入
过去那么多大腕帮着，现在没有。因此，未来一日有特别明确的抬头表现，就是表演指导、武术指导、摄影指导、剪辑指导。动画师只去做你那一块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让那些别的领域的大腕进来帮着你去做。
我们看现在所有的国产动画都打是吧？你看看有几个有武术指导的，你指着一动画师能打出花吗？我在中国的国产动画电影里边第一次看到有武术指导头衔片尾字幕，在《开心超人》。《哪吒》这次也有动作指导。所以有朝一日你能看到国产动画电影片尾字幕里边有很多你熟悉的这个指导，那个指导的大腕参与，可能我们就差不多会好。
国产动画的短板
基本上骂国产动画的，都是看过商业长片或者系列片，骂短片的还真是少，因为没看过。我个人觉得国产的学生作业，包括一些职业艺术家做的动画短片水平真的挺高的。所以我从来不认为我们缺乏创意，只不过就是在商业片领域里边有这么一点点问题：低幼商业片，我过去觉得咱们那低幼动画就等于弱智，我一定不会做那样的片子。
后来我自己做关于21世纪中国动画纪录片的时候，采访一些人，让我的观念发生特别大的变化。有一次一个大姐跟我分享一个很官方的数据。全中国0到16岁的未成年人有多少人？好像是3.43亿，就占全中国的1/3到1/4的人口。这批人对动画是刚性需求，你做得再烂他都看。16岁以上的成年人，他的娱乐方式有很多种，他可以在网上免费获得比你国产动画强1万倍的美国动画、日本动画，他为什么要花钱看国产动画？
这个市场确实太大太大了，有很多非常垃圾的低幼动画。稍微认真点，努力一点儿。《熊出没》这两年做的还可以，大电影一个比一个强，起码你能看见它赚到钱之后用到了制作上。
低幼动画应该被重视
低幼向的动画应该是现在国产动画的主打产品。
给低幼的孩子做动画，其实挺高尚的。一次一个朋友的女儿去我家玩儿，这孩子背对着电脑，电脑里放的是《机器猫》的TV动画。这孩子提前于角色背出所有角色的台词，一个字都不太差，都不知道她看了多少遍了。
他爸爸下边说的一句话，就让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以后一定要认认真真做动画，因为你随便写的一句台词，我们家孩子是拿来背的。那种社会责任感就油然而生，我真的是随随便便写了一句台词，而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家孩子倒背如流。你说你好意思不认认真真做动画吗？
所以这个时候才明白，其实广电局对动画的审查，低幼动画的审查是对的，全世界对给孩子看的东西的审查制度，都要比成人的严格的多。
一个叫于胜军的导演，做《我是狼》、《黑猫警长》的大电影，《熊小米和他的朋友们》，他主要做低幼动画。他说我选编剧的原则就是先问你有没有孩子，要没孩子咱们就不用谈了。
我听到过这样一个真事儿：有一个镜头是主角从一个很高的石头上跳下来，拍拍屁股走了，做完了。动画师说导演咱们要做绿色动画，就这场戏就这镜头，这万一小朋友看完模仿怎么办？他觉得动画片里人都死不了，他回头找一个很高的地吧唧往那一跳，你说怎么办？改不改？导演说这个细节疏忽了，改，就全部全废。这场戏的所有的这些东西全废，重新编重新画。
动画师是一群特别宅的人，他很不会跟人交流，但是他们很善良、单纯、认真、努力，只是缺一个平台。四年前《大圣归来》刚火的时候，真的是铺天盖地的媒体来。我当时就跟他们说，我说你们不要等中国动画火了，再来锦上添花，更不要天天盼着中国动画出事儿，一反面教材了，我们就给你曝光了，循序渐进的细水长流的，没事就关注我们一下。其实这个群体可能没有我说的那么好，但他一定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Q＆A:对话薛燕平
Q
最近这段时间内爆火的片，按他们的说法就是有所谓的商业片，请问一下你是怎么看待商业片跟实验性动画，像国外有很多那种先锋动画，他们之间的关系。
薛燕平：
中国美术学院动画学院的副院长常虹老师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特别对。商业做到极致，一定有艺术品味，艺术做到极致一定有商业价值。
你琢磨这话，什么叫商业做到极致一定有艺术品味，你看所有美国大片，它再俗。我们用专业的标准去衡量它的视听语言、它的舞美、它的表演，起码是及格的，甚至于中上等的，它一定是一帮专业的艺术人士在做这件事，这就叫商业做到极致，一定有艺术品味。
艺术做到极致一定有商业价值是什么意思？举个例子，北京有一公司，把庄子里边那个“不与夏虫语冰”把那句话改成一个动画，叫《夏虫国》，他就在一块一块石膏板上去画的这个动画，画了几千块石膏板，美术风格特别的扎眼，你一看就是肯定能得奖的片子。
我就问他，我说你成本怎么回收？他说薛老师这个还没播本就回来了，我们卖这些手稿。你说画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有导演亲笔签名，我这一个卖你个几百块钱一千块钱，不贵吧？我们这片子当广告播，放到网上肯定能得奖，然后观众可以挑，我觉得哪个画面里边哪个镜头哪一针，我就想要那一针，那画稿能卖给我吗？可以呀。
所以你要想活有很多种方式，《哪吒》这种是最常规的一种方式。
Q
我觉得《哪吒》很好看，不比那个《爱宠大揭秘Ⅱ》差，说明咱们中国人自己也能做出非常好的动画，但是非常少，这是为什么？还有就是咱们中国，你想想是缺人才还是缺资金呢？再还有《哪吒》的成功经验，咱们可以复制吗？
薛燕平：
曾做过一个纪录片，每个被采访者都会问同样一个问题，你觉得中国动画最缺什么？最不缺什么？你如果让我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会说中国动画其实什么都不缺，最缺时间。你给中国动画一代人20年的时间，你把他扔到市场里，让他按照市场规律正常的去磨练，一定会好起来。这是好多年前说的了，现在用了20年，我觉得十年就差不多了。
所以你问的那个问题就是人家是那样的，为什么我们要隔这么久，就像你开始也说了，我们要起码隔四年才会出一个东西。你要这么去想，我们从2011年才开始大规模想做这事儿，我们用了九年时间就已经进步了这么多倍，九年也就等俩四年，就麻烦您再多等我们几年。我们不能一边去抱怨说社会很浮躁，然后一边说你们中国动画怎么还跟迪斯尼不一样？
本身这个命题就是你浮躁还是我浮躁。按照《哪吒》走的话，40个亿都是有可能的，中国动画能卖40亿票房，打死我都想不出来，但是它真的它就发生了。
下一个《哪吒》在哪？
我觉得不可复制，各位一定不要求爆款。电影行业健康的是循序渐进，每一个认真做得片子都不赔钱，每一个骗观众的片子都赔钱。爆款跟赌徒没区别，跟买彩票也没区别。所以说恳请各位给我们一点时间，自己跟自己比，别跟别人比，我们每一次比原来那个片子稍微好了一点，今年的中国动画比去年的稍微好了一点，我们没有骗你的钱，我们没有骗国家的补助。我们是按部就班的在往前走，就应该给一点点肯定吧。
编辑：纪小婧、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