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 | 再谈地外文明——《文汇报》记者周毅访谈

原标题:吴国盛 | 再谈地外文明——《文汇报》记者周毅访谈   ▲吴国盛 作者 吴国盛 (本号主编,

原标题:吴国盛 | 再谈地外文明——《文汇报》记者周毅访谈

▲吴国盛

作者 吴国盛 (本号主编,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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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我喜欢神话,我也相信很多人愿意感到自己是生活在神话中。你在《现代化之忧思》里的那篇“地外文明:一个现代性的神话”给我的感觉是将外星探索从科学的垄断性解释中解放出来,把它置于神话结构中,弄得富于人情味。请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把地外文明称做是一个“神话”?

吴:我在那篇文章里已经讲到,神话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文化形态,是人之成为人的第一个标志。哲学家费耶阿本德曾不无雄辩的指出,“神话”比“科学”更伟大,因为科学只是改变文化,而神话则创造文化。创造者比改造者更伟大。神话是原始人民的存在方式和生活的逻辑,以及对存在的领悟。事实上,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存在方式和领悟方式,因而也就有每个时代的“神话”。这种“神话”,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中,因无处不在而不为我们觉察。

神话涉及到超验空间。所谓超验空间是与现实的经验世界相对而言的。超验空间虽然超越经验,在经验之外,但与现实空间密切关联。我们知道现代人和古代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中,他们之所以有不同的现实世界首先在于他们拥有不同的超验世界,而神话正是对超验世界的一种“拟现实”的构画。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科学的时代,科学的时代也必定有它的时代神话,因为科学已经拟定自己的超验空间。事实上,地外生命、地外文明问题就是这样的神话,因为它是对我们的生命概念和文明概念的一种超验演绎。

为什么说是超验演绎呢?因为我们无法与所谓的外星人产生实际的交往经验。且不论是否真的存在外星智慧生命吧!就算真有,可能住着外星人的星体也离我们太远了――难以想象的远。就说离我们太阳系比较近的仙女座星云吧,是28光年,宇航员以近于光速的速度来回几十年差不多,可是这是就宇航员而言的几十年,这几十年对地球上的人来说却是几百万年。几百万年的时间尺度太大,连地球上的物种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样的交往对人类的文明史几乎是无意义的。所以,从我们人类的方面考虑,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主动地从经验上证明存在外星人和地外文明。

有人也许会说我们可以通过信号来辩识,或者被动地等待外星人的造访。这都不错,但至少从目前来看都不能归入人类经验的范围,而应看成超验演绎。“人类”是一个需要“交往”“对话”才能认同的生物。我们知道,并不是有智能的都是人──电脑不是人;并不是有行为规则的就是人──蚂蚁和蜜蜂不是人。如果只是一些规则的电磁信号,那更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一切规则的信号都可能有着物理上的原因。我们必须跟所谓的外星人发生实际的社会性交往才能彼此证认,但这样的交往从地球人类这方面看是不太可能的。当然,想证明不存在外星人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涉及的只是对什么是人、什么是文明等的不同理解,需要证明不是事实问题而是观念问题。

外星人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它只能属于超验空间,这就是为什么称它是现代性神话的原因。

周:这个神话结构的动力是什么?为什么你将它称为“现代性神话”?对外太空的探索想象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吗?

吴:该神话也是一切神话的动力,都是人们对于超验空间的寻求和扩展的努力。超验空间某种意义上决定了现实空间的形式,或者说,它们相互确定。但不同的时代人们对超验空间的展开方式是不同的。古代希腊人关于奥林波斯山上诸神的故事,中世纪关于一个针尖上能站立多少个天使的讨论,古代中国人关于嫦娥奔月的描述,跟今天的地外文明的探索,表面看来是非常不同的,但就其对各自时代超验空间的展开而言,本质上是一样的。科幻小说代替神话故事,只是一种时代性的变迁。

不过,对于外星人的设想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现代性的产物。这一点我已经在那篇文章里谈过。

周:你的叙述描绘了地外文明探索这幅现代性神话的图景,但你后来似乎又在“荒谬”的意义上使用“神话”一词,对地外文明探索似乎表现出一些嘲弄的态度?

吴:确实如此。神话的原本意义在于表达人类的存在方式,但我们今天说某某事情是一个神话,却是在否定的意义上使用“神话”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不可思议、胡说八道、荒谬透顶。为什么神话一词会发生这样的转义呢?这有它的内在原因。时代变了,原初的神话所设定的那个超验世界被彻底否定了,人们的想象空间完全变了。在新时代的神话不被察觉地出现之时,旧时代的神话,旧时代的存在方式和旧的对存在的领悟,成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也就是说,一旦神话被“确认”为神话,人们也就察觉到了它依赖的观念背景,它所演绎的超验空间就被置于反思的目光之下,从而它本来所具有的无容置疑性就面临着质疑,神话也就开始成了“神话”(带引号的表示嘲弄意义上的)。

地外文明所超验演绎的是这个时代对生命和文明的科学理解,但是涉及到生命和文明的科学理解也许是完全不够的,甚至是完全不着边际的。这是我的“嘲弄”态度的根源。我的看法是,当生命被还原为一种物理化学现象时,可以说科学对人类几乎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理解。我们目前所想象的智慧生命其实就是我们地球人类制造的电脑这一类的东西,而电脑是不会被我们看成人的。

周: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吴:问题还是出现代科学在什么是“人”,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智慧”这些问题的回答上。尽管通过电磁信号我们证认不出“人类”来,但我们确实能够证认出宇宙物质的物理化学属性。有许多稀有元素最初是在太阳上发现的。进一步我们能够证认出宇宙中是否有有机分子、有构成地球生物的那些基本化学成份,如果确实有这些东西,那我们就理直气壮的说宇宙中间有生命存在,因为生命在科学家看来也就是这些东西。可是,生命真的就是这些个“东西”吗?

还有比这更“科学”的看法。著名的俄国数学家科尔莫戈罗夫曾经提出,现有对生命的看法都依赖于对地球生命的研究,应该有一个不依赖具体物质形态的普遍的(因而是全宇宙的)对生命的定义。这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建议,它解放了我们的想象力。

如此改变“生命”的规定性,我们当然就不能说不存在地外生命。与此相当,我们也不能说不存在地外文明,只是这个文明我们地球人不理解而已。但在我看来,这一切都过于虚玄。科学所开创的无限性激励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但这些想象无疑因为丧失了对生命和人的本真的感觉而变得无比荒谬。我要说的是,一旦对现代性本身发生了怀疑,现代性的神话就要变成现代性“神话”了。

【本文选自《现代化之忧思》,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

▲《现代化之忧思》是吴国盛科学人文系列丛书之一,1999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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