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权健保健品之殇① 百亿帝国阴影下 那些“被抛弃”的权健会员
开栏语：
1月7日凌晨，天津官方通报称，权健实际控制人束某某等18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从以“保健品”幌子，到涉嫌传销犯罪，百亿帝国权健终遭到空前打击。
即日起，封面新闻推出“权健保健品之殇”系列调查，通过走访权健火疗死亡者、权健前会员等核心人物，讲述“权健保健品之殇”。
封面新闻记者 陈彦霏 樊凌峰 河南洛阳摄影报道
大巴车颠簸了一个通宵，孟建忠突然感到一阵烦躁。
朝旁边人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参加这次互动。所谓互动，一般是讲加入权健后的感受和未来发展计划。
此时，离权健天津总部还剩20分钟车程，大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孟建忠起身喝水，约一分钟后，大巴车前方发出一声巨响，一排黑影紧随其后，迅速划过乘客位。孟建忠见状，立即蹲下，却还是被打翻在地，鲜血迷了他的双眼。
这个时间，是2015年1月26日中午12点。地点，天津武清区京环线王庆坨附近。孟建忠所乘大巴车，从河南开往天津，因撞上限高杆，致2死47伤。
大巴事故图
事故曾被央视在内的多家媒体报道，但当时鲜为人知的是，车上乘客全部是受邀去权健天津总部参加年会的永成系统洛阳经销商。
1月6日，封面新闻（thecover.cn）记者在河南洛阳见到了这些因车祸被权健抛弃的会员代表。“当时还想着替权健卖命，没想到自己的命，却被权健卖了。”车祸受害者程宝宁说。
鬼迷心窍的加入
不是所有人都和孟建忠一样，对车祸有所预感。张璐璐为了参加这次权健年会，还和母亲吵了一架。因为形象好，张璐璐参与了洛阳团的年会节目——舞蹈《爱天爱地爱权健》。出发前，她将不合身的舞蹈裙拿给母亲修改，张璐璐的母亲一直反对女儿加入权健，见状向女儿喊道：“裙子不合适就别去了呗。”张璐璐执意要去，还花30元去修了裙子，这被她母亲看成是“被权健洗脑洗得鬼迷心窍”。
“现在回想加入权健的1年时间，的确就像被洗脑了一样。”张璐璐说。那段时间，她和权健“家人”们每天从早到晚在工作室，晚上也不回家，大家就拼一张床睡。为此，母亲和张璐璐闹过不少矛盾，但张璐璐一点不想妥协，还气得摔了两部苹果手机。
加入权健前，张璐璐本在从事珠宝销售员的工作，但因一次偶然机会，她一步步走进权健的“陷阱”。2014年，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她去免费体验权健的产品，分别是一次背部火疗，一次卫生巾示范，一次骨正基鞋垫示范，她用完感觉不错，便被列为“发展对象”，由一个中间人和一位导师联合“夹攻”，这让她感到很难招架。事后张璐璐才知道，这是直销界著名的ABC法则，A（Adviser）指可以借力的对象，B（Bridge）指直销人员自己，C（custom）指顾客。具体操作方式是“B”对“A”适当推崇，让“A”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成功经验，帮助“B”达成沟通新人“C”的工作，让“C”对“A”的讲解增强信任感。
除了使用具体策略取得张璐璐信任，她还被经常叫去一起吃饭，“我们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就这样一步步被他们吸引过去。”张璐璐回忆。最后一步，是她被邀请去天津总部开会，“只需要300路费，权健总部还包吃住。”张璐璐说。在权健总部的千人大会上，组织者宣扬权健是个“大爱”的公司，患者分享自己多年的疑难杂症被权健产品治愈，还有会员上台炫耀自己加入后赚了上百万。就这样，张璐璐完全相信了权健，她交了22500元，成为了权健会员。
被勾起的欲望
相比张璐璐的入会过程，55岁孟建忠则显得更加谨慎。
孟建忠常年做生意，说话慢条斯理，十分沉稳。之前，孟建忠自己开了公司，销售工程机械，一年收入能达到15万。由于年龄大了，他转让了公司，想换一份更稳定轻松的工作，可以“不用像以前做生意那样到处跑”。
2014年5月，在加入之前，孟建忠对权健进行了1个月的考察。他曾去张璐璐提到的工作室看过，发现有300平米，人员进出相当频繁，这让他感觉这家公司生意不错，不会是诈骗。
之后，和张璐璐一样，他被邀请去权健天津总部开会，“当时气氛特别好，全国各地都来的有人，各地经销商都上去讲自己成就。”孟建忠说。
据孟建忠回忆，权健总部有两三个会议厅，最大一个可以容纳2000人，因为来的人太多，还只能分批开会。一开始，孟建忠只想挣点钱能补贴家用，但会议上权健告诉大家：无论你以前做什么职业，都可以从零做起，穷人让你变富，富人让你更富。“人嘛，都有这个欲望，你欲望被勾起来肯定都要去干。”孟建忠说。于是，他花了4万多元，用于购买产品和拉人免费体验。
疑点重重的直销
据知情人士介绍，张璐璐和孟建忠所在的权健工作室和火疗店并不一样。工作室是介于权健总部和底端火疗店间，主要以发展会员为目的的一个机构。在工作室，权健的大部分产品都以免费体验的形式存在，要想获得更多的收入，关键在于发展更多的会员，从会员购买产品的费用中取得提成，这在直销中叫“占点”，占到的点位越多，名下的下线也就最多，在权健里，一个点位是7500，新会员一般被推荐购买黄金三点，因为这样可以拿到碰对奖（拉了两个下线后可碰一次），返利10％。工作室的工作内容也很简单，上午主要培训新的会员，下午则去散发名片，向美容店和足疗店老板推销权健，发展新的会员。而当时大多洛阳经销商，都是在这种工作室工作，很少自己去开火疗店。
据张璐璐回忆，因为采取先免费体验，后加入的营销模式，权健经销商在一开始并不赚钱。张璐璐自己发展了两个经销商，却还是有上万元“亏空”。进入工作室一段时间后，张璐璐发现了一些问题的端倪，工作室的人，让她对外不要说是权健经销商，她本人也没拿到任何正式的经销商授权证书。“我感觉他们说话都是偷偷摸摸的，还让我去拉人头。”张璐璐说。据了解，当时也有新会员怀疑这是传销，但在看到具体产品和权健的公司大楼和医院后，都打消了这个念头。“别说是一栋大楼了，好几百亩地都是人家的。”程宝宁说。
没能等来的承诺
车祸发生后，张璐璐直接被撞晕了过去，孟建忠意识则还清醒。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车上一片狼藉，大家倒在地上，鲜血也到处都是。随后，流下的鲜血遮住了他的眼睛，只剩下耳中一阵阵哭喊哀嚎。随后，有人找了一辆平板卡车，将伤者送往天津市人民医院。孟建忠记得，在医院里，临近的权健总公司并没派人来，而是权健在河南发展的第一个经销商带人来“安抚”了他们，说会给他们赔偿，还让他们对外说是去天津旅游，并解释说如果先提权健公司，保险会赔得少，对大家不利。
孟建忠当时被切开了喉管，没法说话，但还是用纸笔表达了质疑：本身就是来权健公司开会的，为什么不能说？“当时我们在医院，首先想的就是把命保住，而且没想到这么大的公司，会完全不管我们。”孟建忠说。对当时这些权健会员来说，他们深信权健是个有“大爱”的公司，权健会给灾区捐款，就不会不管他们这些“家人”。但最终，除了权健最初的“安抚”，他们并没能等来权健当初的承诺，巨大的态度转变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那种被欺骗的感觉特别深。”孟建忠说。
被改变的人生
“拉我入会时态度好得很，发生车祸后打电话一个都不接。”张璐璐在出院后，发现自己被移出了权健会员系统，并且再也打不通权健相关负责人的电话。无奈之下，张璐璐多次去公司维权，却被告知公司没有“永成系统”，权健公司只提供场地，其余事请和公司也无关。“入会我花了22500，整容我花了30000，我希望权健公司能给我个说法。”据了解，车祸给张璐璐造成面部多处骨折，即使整容后，也能看出脸部形状不自然。
张璐璐事故后和事故前容貌对比
如今，离开了权健的她已然回不去对形象要求高的珠宝销售行业，只能从事保险销售员，车祸发生后，张璐璐一直没有结婚，“谁愿意去找一个毁容的人呢?”张璐璐说。相比对个人身体的影响，车祸对会员们家庭的影响也不小。“我在车祸后精力完全不如从前，走路超过30分钟都感觉头晕。”孟建忠说。以前经常出差的他现在只能在家休养，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了补贴家用也都外出打工。而对程宝宁来说，这次车祸更让他愧疚一生。在去世的两人中，有一个就是程宝宁的堂姐，当时程宝宁觉得权健这个事业很好，就想让家人参与进来，一块干，却没想到会出事。“现在我内心十分愧疚自责，在堂姐家人面前头都抬不起来。”程宝宁说。
备受争议的责任
在事故发生后，内心备受折磨的程宝宁也试图去讨个说法，2018年2月，程宝宁再次和权健创始人束昱辉秘书交涉，却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以前基本没人关注这件事，我们也没有地方发声。”程宝宁说，也正因如此，他才选择在权健出于风口浪尖时再次发声。在程宝宁曝光权健的短文下，有不少网友质疑车祸是否和权健有关，这让程宝宁很难过，他不认为他像网友说的那样是“墙倒众人推”。“权健公司邀请我们去参加年会，出了事推得一干二净，怎么会和他们无关呢？”程宝宁说。
北京一法律师事务所律师周兆成认为，根据我国《侵权责任法》第37条规定：宾馆、商场、银行、车站、娱乐场所等公共场所的管理人或者群众性活动的组织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造成他人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因第三人的行为造成他人损害的，由第三人承担侵权责任;管理人或者组织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的，承担相应的补充责任。此次权健公司经销商大会是由权健公司组织，作为组织者权健公司在组织群体性活动时，有义务做好安全管理工作，如果权健公司不具备组织该活动的相关专业经验和实力，无法提供安全保障服务，可以不组织活动，既然组织了，就应该负责活动的安全。权健公司在安排运输，接送人员以及运输公司、驾驶员的选聘与管理均存在管理职责。
2018年12月25日，丁香医生一篇《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将权健公司推上风口浪尖。2019年1月1日，天津市公安机关对权健自然医学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和虚假广告罪立案侦查。1月2日，对在权健肿瘤医院涉嫌非法行医的朱某某立案侦查。1月7日，权健自然医学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束某某等18名犯罪嫌疑人已被依法刑事拘留。而随着有关部门的调查和越来越多人的发声，这个直销帝国的和他的阴影终将慢慢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