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四至十五日】
香港──阿姆斯特丹──布宜诺斯艾利斯
还有三十六小时就到了……
【第一天开镜】
第一天不算真正开拍。我们在油腻葬臭的拉博卡海港和利维拉酒店的天台与外墙拍了些捕捉「气氛」的镜头;Tony与Leslie将在那里做爱。一架巴士吐出很多乘客,穿过荒芜的桥,驶进广袤无垠的夕阳光线里去。寂寞、离别、失去,都揉在一起。我终于找到了视觉的主调,探索的方向。
【风暴警示】
没见王家卫好几天了。他把自己锁在某酒店房间里,翻阅我们到步后积累的影像和资料,准备迎接真正开拍时的暴洪。
【空镜】
我们最爱用空镜,不是传统的定场镜头(Establishing Shots),处理的是气氛和寓意,不是空间,可以完全是主观的。它们的作用不是解释,倒更像替作品世界里的「环境」提供线索。
【Leslie需要爱】
Leslie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像一名经验老到的妓女。他很担心:「我够说服力吗?不只是camp吧?」我们常怀疑是否正在拍千呼万唤的《阿飞正传》续集,今天Leslie哼起《阿飞》主题曲,真如灵光一闪。他对着镜检视自己的服装和化妆,转过身来时,简直就如刘嘉玲上身,还模仿她说:「我靓唔靓呀?」
【五星减四】
张叔平花了大半个晚上把Leslie的五星级酒店房间变得低俗平庸。他将两个房间重新铺上墙纸,我在浴室里加了很多橙色萤光灯。
【当一天导演】
王家卫躲起来改写剧本。Leslie快要走了,星期四、五会有大罢工。我们已来了四十天,但实际只工作了十天。今天,张叔平和我主持大局,好像拍音乐录像。我们设定一个处境,几句对白,选一个空间,其他的由演员自己发挥。我们不知道故事会怎么样发展下去……
【胖子的脚】
我们尝试勾勒出Tony和Leslie的关系,拍了很多小片段。我们口味相投,这场应该光点,那场应该是暮色,大家很有默契。我凭直觉和空间所带来的可能性工作,但真不知道王家卫凭的是什么……他的电影结构和涵义就像胖子的脚:不到最后一天也不会知道长得什么模样。
【九月二十八日:第二十九场A】
Tony双手紧抱着头,这场戏已拍了十六次。大部份镜头都不对焦……用的是十四毫米镜头。
【屠房】
Tony要演屠房工人,他喝得烂醉。摄制队吃酸奶打底,使劲地擦洗双手。
【太过份了】
「护照那一场戏,我们如常拍两个镜头吧?」我问。「不,起码每句对白一个镜头。」他说。结果,五句对白拍了十四个角度。
【再死一次】
已一个月了,我们仍被困利维拉酒店那十尺乘二十尺的房间里。没有铝架,也就没有俯摄,距离太近,也不能跑到对面街去拍。除了洗手盆/小镜子那一小块,房间每个角落都已拍摄超过二十次。王家卫很焦虑:「Tony在哪里死好呢?」我只可以说,磁砖和浴帘的蓝跟血的红很配。「但我们付不起两天的血。」他说得有点隐晦。一名制片助理解释,化一个「割喉」的妆要三百元。王家卫说割喉的戏留待他日补拍,迟些才跟今天拍的东西连接起来。摄影师最讨厌这种做法,很多细节和灯光都可能衔接不上,太难维持连贯性了。为什么不一次过拍完呢?原因很明显,Leslie的档期有限,我早该知道。
【疲倦的日子】
已是第三个二十小时工作天。Leslie明天要走了。我们要在一个晚上速速拍完他的六场戏。我和灯光指导花了两个钟头说服对方,结果实在太累,竟然同意了三盏灯的位置。「妥协吧!」王规劝我。「演员走了,灯多好也没用!」
【Leslie的后脑】
Leslie(又)走了,但我们还需要他。拍不了对白或特写,就只有拍他的后脑袋。各式各样的人来试镜。
【捉襟见肘】
胶片快用完了。在这里又太贵。我们平均一卷菲林一个镜头──有时候两个。
【想Tony更显眼】
王家卫要我将Tony拍得更「显眼」。「他总是那么心神恍惚,一点精神也没有。」没有人敢跟王家卫说真话:在这里折腾了四个月,我们也一样呀。
【十月已结束…十一月永远也不会】
看来,在阿根廷过圣诞节已成定局。关淑怡和张震都来了。他们窝在房间里,王家卫则躲在附近的咖啡室,都在等待角色成形,大家目标一致。我们再次停机。演员都来了,我们还在为他们的角色头痛,还想不通要他们来的真正目的。
【十二月七日:部份可以收工了】
王家卫今晚回香港了,把我留下来补拍「空镜」。大概十二月十日就可收工了吧。
【颠倒】
今天(四月六日)我们在香港拍摄。我们要知道Tony从哪里来,他如何看自己的空间。他从阿根廷──世界的另一端──回望,所以我们把摄影机倒转,拍下了颠倒的香港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