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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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总会和某些地方结下不解之缘。

我的家乡在燕山脚下,山皆余脉,远望浑圆憨厚,近看多石少土。沧海桑田,她们静默矗立,成为少年成长的见证。我以为,对山很熟悉。然而,生平第一次走进太行山脉,才发现曾经的认识太过肤浅。

当年我尚在军队,率车队赴山西,离开驻地直扑太行,异常激动,像久居内陆的人赴约海洋。还仅是国道,没有高速。道路被运煤货车碾压得不成样子,地雷炸过一般,车辆颠簸如巨浪中的小舟。好在绿荫婆娑、流水潺潺,使初来乍到的我们不至于沮丧。中途休息,站在坡顶朝沟壑俯瞰,绿意团团簇簇,有村庄影影绰绰。细看,那仅存的欣喜瞬间飘向山巅——土屋矮墙,窄街陋巷,偶现的村民脸色黝黑、神情木然……心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很疼。

返程时,有意让车队选了阜平境内一个毗邻山村的地方支锅造饭,安排妥当,我便朝村里而来。土色的矮屋七零八落蹲在山坡,像一个个期盼亲人归来的孩子。在村口一棵老树下,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地上砸杏核,直到我走近,其中的老汉才抬起头,浑浊的双目茫然望向我。

“忙着呢?”我蹲下身子问。

“噢。”老汉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不仅有汗水、泥土,还有一种对生活麻木后的漠然。

“砸一天杏核能挣几块钱啊?”我又问。

“三四块哪。”旁边,老太太抢话说。

一时无语,我慌忙掏出烟来,给老汉递上一支。“这三四块钱够用啊?”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

“够啦,粮食自己种,也就买个油盐酱醋啥的。”老汉解释说。旁边,他的老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您二老出过这大山吗?”我指了指连绵的群山。或许一根烟的缘故,老两口与我很自然拉近了距离。老太太抹一把脸上的汗,眯着眼望了望四周,喃喃道:“没呀。”

“从来没有?”

“没呀。”她又摇了摇头。

或许,两位老人已不在乎出没出过大山、去没去过县城了——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会葬于斯。外面的世界,对二老而言,可能只是个传说,甚至这传说也仅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公路修通之后,才渐渐涌进来。一生徘徊于闭塞深山,每天仅为那几元钱辛劳,这样的生活,不是一个“贫”字能概括的。

转眼,我到了地方工作。

2014年的初夏,因创作需要,我再次走进太行,来到阜平县龙泉关镇。“阜”本兴旺昌盛之意,然阜平地处深山,域内地形复杂,山峦绵亘,沟壑纵横,交通不便,多种因素导致经济并不发达,时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阜平县的扶贫开发进入全面攻坚阶段,此刻能奔赴一线,见证一切,不能不说是写作者之幸。

山路蜿蜒,急迫前行,尚未望见村庄身影,路两侧的变化,已让人眼前一亮——山村要致富,更需先修路。这里比不了平原,路旁皆是深达几米、十几米的山沟,能有脚下这条一车多宽的水泥路面,已属不易,再想拓宽,不亚于凌空铺路。然而,幸福是奋斗出来的,阜平人已被催生内力。路边是沟,那就直接从沟底砌石墙,其中填充土块石砾,夯实踏平,直至与老路齐高,再铺新路面。

心怀敬佩,我进了村。

小小的山村早没了当初的那种窘迫,曾经摇摇欲坠的石头墙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坚固漂亮的水泥墙,且都刷了涂料,一副美丽乡村的俏模样。村中原来凹凸不平的土路消失了,变成干净坚硬的水泥路面。五月的绿色环绕村庄,眼前的小巷、石屋,茁壮而各异的树木,无不向世人倾诉着村子的质朴与纯真。几乎没有闲坐墙根的村民,大家都在忙,衣着仍不鲜亮,眼眸中却有喜悦和坚定的光闪过。想拦住某一位聊聊,又恐扰了人家的事儿,只得作罢。从这一切有条不紊中,你能读出山区扶贫蓄势待发的劲头来。幸福不会等懒汉,唯有通过艰苦努力、辛勤付出,美好生活才能实现。有各级党委、政府的正确指引,有眼前这些勤劳肯干的人们,不要说脚下的小山村将发生巨变,阜平乃至整个河北,又何愁没有大突破、大转变呢。

实干兴邦,实干才是根本。

阜平在开山造田?

缺水少土的石头山能怎样开发?

2018年7月下旬,烈日炎炎,我和一众同行再次奔赴阜平。先是被带往骆驼湾村新建的食用菌产业园区。远远的,山坡上排满罩着黑色遮阳网的大棚,像硕大的黑面包。骆驼湾海拔在1000米以上,土地贫瘠,年均气温低,不适合粮食作物生长,一直以来只能种植土豆和山药,仅能糊口,根本实现不了“靠山吃山”。

近年,按照“宜农则农、宜林则林、宜牧则牧、宜开发生态旅游则搞生态旅游”的总体思路,阜平各级扶贫人员集思广益,真正把自身比较优势发挥好,使贫困地区发展扎实建立在自身有利条件的基础之上,最终将积极发展乡村旅游产业、食用菌和高山苹果种植确定为骆驼湾一带脱贫的主要发展模式。

找准路子,坚定信心,黄土也能变成金。

早在三年前,阜平按照“一区多园、产城教融合”的发展思路,开始在县城东7公里处启动了占地16.64平方公里,以农副产品加工、先进装备制造、休闲养老、生物医药为主导产业的阜东产业园区建设。建成后,将成为阜平承接京津冀产业转移、提升产业综合竞争力、加快区域经济发展、促进新型城镇化发展的重要平台……

我们迫切地希望到园区实地看一看。抵达时,从车上下来,我先是一愣,感觉胸口被什么重重顶了一下,心脏似乎停止跳动,眼眶随之湿润。极目望去,阜平人竟然在山坡上建造出一个阶梯又一个阶梯的大块平整土地,脚下这块据说还是其中面积最小的。我们这些站立者,仿佛感觉自己就像太行山上的一棵树、华北平原上的一棵草、天安门广场的一块砖。

霎时,理解了人间奇迹的含义。为早日摘掉贫困的帽子,阜平人豁出去了!封山育林,流转土地,筑坝垒墙,填土造田……脸上淌着汗,心中燃着火,用心血浇灌着脚下的土地,哪怕群山围困,哪怕资源匮乏,也要闯出一条康庄大道。

太行在奔跑,此种力量,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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