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迷宫

厂房像宫殿,乌鸦在红色棚顶上蹲伏,彼此守望,翅膀张开,又再收拢,不飞也不叫,有光穿过,阴影向外延展,大约几米的距离,在午后持续变长,逐渐黯淡,直至傍晚,走向暂时的终点,准备与夜晚汇合,不可分解。两侧是不同型号的变压器,巍峨连绵,有人在其上攀行,自吊车副臂降落,为其喷漆,一道之后又是一道,为无名之山做修饰,底下是成捆的巨线,不同颜色,覆盖着土和锈,相互盘绕,向未知跳荡。

我先顺着绿线,走到一半,愈发荒凉,阴风吹进领口,连忙后退,换作蓝线,一路通畅,经过工会楼,有人在用假声唱歌,模仿女高音,我靠着墙上,点根烟,闭着眼睛倾听,咿咿呀呀,没一句正经词儿,似被巨兽扼住喉咙,一路往高走,后来忽然停止,清清嗓子,开始唱,风、吹、稻、花,只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叫不准音高,我踮起脚,透过窗户看去,里面与教室相似,桌椅整齐,但破旧,木色昏沉,一人高高在上,站在我面前,穿着深蓝的工作服,对着窗户唱歌,我抬脸时,她正低头,四目相视,她看见我,没有讲话,眼神无光,卷起桌上的词本,转身出门。我跑到门口,在外面等,她步伐急促,假装没看见我,继续朝前走,我跟上去,贴在身边,她的衣服上有肥皂的气味,好闻,干涩而清洁,令我迷恋。

她走得很快,穿梭于变压器之间,我有点跟不上,便伸出手去,拽住衣角,她用力打掉,我的手臂便在半空中来回摆动,像风吹过的稻穗。我忽然意识到,风吹稻花,这四个字说的不是气味,而是声音,像浪,由远及近,覆盖彼此,抹平褶皱,消遁于时间。我说,小柳,不要这样,再给我一次机会。她没说话。我说,腊月里,我们把婚事办了。她说,第一,告诉你好几遍,咱俩已经分手;第二,腊月里不能结婚,常识。我一听,觉得还有戏,说道,那你定月份,我听你的,三月也行,春姑娘的脚步近了,近了。她说,我有对象了。我说,跟他干啥,普通工人。小柳说,反正比你强。我说,我爱听你唱,他不行,我做梦时都是你的歌声,只有动静,没有影儿,那些高音,如同即将截流的瀑布,纤细流落,醒来时耳鸣,一天都是你。她说,没用,有什么用呢。我说,我想我们还是有感情的。她说,现在没了,书上怎么说来着,谈什么都别跟我谈感情。我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接着忽生蔑视,心里想,小柳,你什么文化水平我还不清楚吗,跟我谈书,你知道我读过多少本书吗。但立即又低落了,书籍或者精神,只不过是两个动作之间的忽然停顿,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代表。她说,我换衣服下班,不要跟着我。易燃库的侧门敞开,小柳走进去,我没有工作证,无法进入,站在门口,听风吹过柳树,哗啦哗啦,也像唱歌,风吹过什么,都像是在演奏。我回到工程队里,夜间要出活,我没去,躺在长椅上,抖开一张厂报,上面有我的文章,但我已经不愿再读,只用它遮住脸,队长走过来,坐在身边,对我说,没谈好。我说,嗯。队长说,好好休息,不能强求。我说,我不理解。队长说,放你一宿假。我说,喝酒不,哥,我想喝酒。队长说,不喝,明天还要去医院,陪护病人。我想我也是病人,却无人陪护,孤寂地在午夜的走廊里游走,尽头是窗,我打开后跳出去,发现是另一趟走廊,无止无休。外面铃声响起,反复敲击头颅,夜在逼促,休息室剩我一人,我起来抽烟,半盒“古瓷”,掐掉过滤嘴,一根接一根,抽到肺里,失火一般,头发竖立发焦,烟抽完后,嘴巴发干,四处都找不到水,只好去厕所,到处都是信纳水的味道,嘴对着龙头,直饮生水,喉部动荡,喝完打了个哆嗦,又尿出来几滴,最近经常憋不住,不知怎么回事,眼泪也涌出来一些,全身濒于失禁。

但这样的晚上不能浪费,我应该去做点事情,为万分之一的可能。于是我走出厕所,回到休息室,取出瓦刀,有乌蒙蒙的金光笼罩,我将它捂进派克服里,躬身踱步,像一个犯胃疼的人。来到室外,没走多远,便有巨大的声响向我扑来,分不清是重物坠地还是爆炸,反正灰尘总是扬起,飘在空气里,长久不散。许多人也走出来,四处查探询问,没有结果,生产进入短暂的歇止期,人群喧闹,互相散着烟,我低头经过,来到装配车间。这里的棚顶没有乌鸦,厂房宽阔,回声阵阵,大多空洞,并不可靠,头顶是高瓦数灯泡,忽明忽暗,我站在这里,停留一刻钟,又往外走,下班的人群将我淹没,身侧都是推自行车的人,围着纱巾,黑色、白色或者橘色,静默无声,像要奔赴刑场。我跟他们不同,我的刑场就在这里,我将埋于此处,十万大厂,为我陪葬,我在地底深处,每天都能听到你操纵机器的声音,你的脚步声、谈话声、歌声,怎么唱的来着,风吹稻花,聚拢思念,一年又一年,雨天里,泥水渐落,那是我的使者,是我这个荒谬之人能给出的唯一答案,我将成为疾病,成为核,永恒在此辐射。所以小柳,请你跟我来看一看,我扼住她的手腕,对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些故事,关于这个世界,你从不知晓,白天折磨黑夜,黑夜折磨灯火,我绕过曲线与环线,绿和蓝,在火的深处等你,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你跟着我走,不要叫,要仔细听,背后的冰凉不是刀,不是利刃,而是语言,它终会将我们切开,一分为二,我的一部分将归属于你,你将拖着它走,继续前行,经过三十岁、五十岁和七十岁,时而想起,但常常忘记,像隐微之鸣,像铁的相互撞击,振动渐弱,但不会静止。

世界即存在于此,存在于这样的振动与声响里。我说,小柳,你也许刚弄清楚,我在人群里将你拯救,未经阻拦,众人司空见惯,不要去谈人性、本能与孤独,正是这些词语,终将置你我于死地,世上是英雄广场,却无凡人立足之处。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在黑暗里倾听,一切将会更为真切。我说,小柳,你不妨再听听,我有苏联的灵魂,小柳,沈阳就是彼得堡,跟毁灭处于同一纬度,关于我的小说,现在一点一点念给你,请记好,在这篇小说里,我就是你:黑海北岸的平原上,只要一刮起风来,许多人便会随之离去,顺着海水的狭窄通道,涌入无尽的洋流之中,包括你的祖父、父亲、母亲,还有许多爱人,其中一位是你在十六岁时认识的,爱你到发狂,守在山杨树旁边,弹奏小曲儿,唱久远的情诗,但你又不能去爱,他贫苦而丑陋穷,他的过去密不透风,如今他一无所有,乃至连自我都不存在,你只好终日拉紧窗帘,泪流满面,每个傍晚,都能听见一点细弱的歌声,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接近于谁的诉说,只言片语,有时是叶子,有时是花,随着季节一并落下来,秋季逝去,冬季来临,在某一天,风也将他带走了,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雪落下来的那天,你坐在马车上,离开庄园,经过那棵树时,仿佛又听到他的吟唱,悠长,辽远,就像汽笛,长久呜鸣,蔓延至心脏,也许有那么几次,你也想把心托付于此,但他却离你而去,甚至没有一句告别。没有告别,小柳,你听懂了吗?小柳不再哭了,混沌之中,电线缠绕其身,她已经毫无气力,也已放弃挣扎,近乎虚脱。我又开始耳鸣,像是所有醒来的时刻。最后的光线从铁门的缝隙里射入,不断摇摆,像是即将熄灭的探照灯。我说,小柳,有时候我们看天,密云遮蔽,也能透出这样的一束光来,抬头望去,好像众神在歌唱,但不过是丁达尔现象,小柳,听不懂没关系,记住就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当光线进入云雾时,冰原退缩,乌鸦飞散,从入射方向可以看见其中有一条光的通路,小柳,我们的工厂是人造之林,我们的大地是迷宫,到处是点、线和胶体,信纳水的味道,走不出去,无尽之凝滞与拖曳,只有那闪亮的光束是唯一的通途,别怕,小柳,用行动去撕扯语言,投下眼泪或者闪电,朝着光的方向走,不必回头,我在你身后,我想要在你身后,我终将在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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