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寿喜烧里的明治维新|单读

年轻人对日本文化的喜爱,似乎总是有一些明确的概念象征——日剧、日影、二次元亦或是它的时尚风格。但除了这些可以用具体名词进行总结的事物,大家似乎对于这个国家的历史逻辑、文化的多样性以及内在的紧张与冲突,其实并不了解。

“北大的日本研究缺乏进步,学生甚至连日语都说不好,那些会日语的学生,又缺乏分析能力。”三谷博教授如此评价道。面对这样的质疑,许知远会如何作出反应,又将与日本的学者展开什么样的讨论?积极拥抱日本、韩国文化的中国,还能保持哪些独立的文化特征?这篇文章或许能给你一些答案。

寿喜烧里的明治维新

许知远

尽管他批评得对,我仍感到一丝不悦。他说北大的日本研究缺乏进步,学生甚至连日语都说不好,那些会日语的学生,又缺乏分析能力。

坐在对面的三谷博教授,面颊消瘦,满头银发,脸上却仍然挂着东亚应试体系下优等生的骄傲,而坐在他身旁、留着淡淡胡茬的落合弘树,则显得内敛、温和。他们都是这一代人中的杰出学者,都以对幕末维新的研究著称。三谷博的《黑船来航》不久前被翻译为中文,我很是被他的叙述吸引,他勾勒出幕末的决策机制,追问“人在想象超出自己生命长度的长时段危机时会面临怎样的困难……要预防未来的危机,必须进行大规模改革,然而该由谁来接受这一建议并承担所需费用或做出牺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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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船来航》

[日]三谷博 著

张宪生 译

启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

我们盘腿而坐,中间隔着热气腾腾的牛肉火锅。新桥“今朝”餐厅的历史能追溯到 1880 年,是日本最早的牛肉火锅店之一。它也是明治年代开化运动的象征,日本人要剪掉发髻、扔掉武士刀、换上西装、学交谊舞,以及吃牛肉。在漫长的德川幕府时代,吃肉就像出国旅行、加入天主教一样,是被禁止之事。坐在我身旁的藤森紫郎七十开外,是店铺的第四代传人,他把酱油倒进锅里,把牛肉、蔬菜顺次铺在锅底,看到颜色变化后,再翻转过来。他坚称,这牛肉锅仍是明治时代的滋味。这也正是日本的迷人之处,它的传统保持在无数细节里,一家清酒铺、一间寺庙、一个糕点铺,都有着漫长的传统,都在持续着先人的经验。你很难想象,在王府井走进一家涮羊肉馆子,老板会乐呵呵的说起,本店源自同治年间,配方至今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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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里的食物细节

我原以为,在这热气腾腾的火锅前,气氛会即刻活跃起来,但三谷博不经意的傲慢,让亲密并未立刻发生。的确,中国的日本研究水准令人难堪,尽管经常说两国一衣带水、同文同种,尽管青年人对日剧与二次元文化颇为着迷,尽管知识分子耿耿于明治维新的成功与洋务运动的时代,但我们除了区区概念与象征之外,对这个国家的历史逻辑、文化的多样性、内在紧张与冲突,都知之甚少,语焉不详。我有限的日本知识,也主要是从英文世界获得。这的确是个令人悲哀的时刻,倘若你要理解近代东亚的历史与文化,哈佛、哥大与剑桥的学者成了主要知识来源。我们的学术与思想生产,反而不足以帮助我们探测自己的历史。即使在东亚内部,相较于日本对中国的研究,中国对日本的探讨都不成比例地少。两个世纪前,汉语还是东亚的通用语言,儒学仍是教养与思想的象征,如今,热烈拥抱日本与韩国流行文化的中国,却失去了文化与生活方式上的吸引力。

但当自省遇到了直截了当的批评时,它仍反弹为下意识的回击。“请问二位老师,日本学者还要学习荷兰文与汉文吗,倘若要研究幕末,没有这两种语言,是很难了解综合情况的吧。而且所有的维新志士都写汉诗,不读这些汉诗,也不好理解他们的心境吧?”我夹起一块牛肉,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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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明治维新重臣三条实美自做汉诗的局部图示

这之后,气氛反而热络起来。三谷博开始给我倒清酒,在日本餐桌上,你不能自斟自饮,要对方给你倒酒,洛合先生的话也多起来。或许,他们不再把我当作一个不讲日语的节目主持人,而是一个可以讨论问题的人。

我们从萨摩、长州的兴起,谈到西乡隆盛、德川庆喜的性格,再到明治天皇的作用……与我惯常理解的不同,近代日本历史并非突变——一代理想主义的志士起身反抗,令进步的明治时代突然取代了腐朽的德川时代。历史的延续性与复杂性,远非线性逻辑可以覆盖。那些叫嚷着“尊王攘夷”的志士们,不仅受到保卫日本的理想主义的驱使,也同样期待在一个动荡时代,摆脱自己低级武士的出身,获得新的名望与权力。幕府更不是封闭与保守的代名词,将军与幕僚们,是开国的拥护者,同样诉求加强海防,引入西方坚船利炮和工厂技术。而天皇与将军的双元权力结构,两百多个大名造就的联邦制,使得危机到来时,体制有更大的灵活性。甚至“锁国”也并非是幕府对于外部世界的无知,而是在他们模糊地感知到世界巨变、外来危险逼近之时,主动选择关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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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时代旧照

“吃牛肉锅,谈论幕末维新真是一大快事。”三谷先生感慨说。牛肉锅滋滋作响,原本只打算留半小时的藤森先生也待了下来,似乎被越来越浓烈的高谈阔论吸引。啤酒换成了清酒,脸颊绯红的两位教授都放松了坐姿。三谷先生希望生活在维新时代,因为它可能“是一个非常动荡却快乐的时期”,他最希望自己生在一个大阪富商之家,然后做学问,参与当时的种种辩论。落合先生则说,他或许会过福泽谕吉一样的生活,专注于研究。

“短短几十年间,原来不吃牛肉的民族突然开始吃牛肉,一个农耕民族,突然有了火车,这是多大的变化啊。”他们感慨。他们也都认定,这段历史对此刻的日本仍有重要价值,一两代人可以在如此的逆境之中,做出如此大的改变,这股精神力量,理应对此刻有所启示,他们很希望年轻一代能够理解它。对于三谷博来说,日本正面临新的“黑船”,特朗普的美国表现出强烈不确定性,中国的迅速崛起,以及日本内部的老龄化,都是眼前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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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后的日本风貌

对于西方知识界对明治维新的意义从未真正理解,二位学者也耿耿于怀。在历史研究中,似乎只有法国革命、俄国革命获得了充分肯定,日本的幕末维新却因为过渡平稳而被忽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仍感到强烈的西方焦虑。

我很想告诉他们,正因为这相对平稳的过渡,才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激起了强烈的敬佩与好奇,因为中国的历史转折总充斥着过多的牺牲,终结于苦涩的命运。对我个人而言,幕末维新的两代人,他们大胆的生命选择,对现实命运的反抗,已经足够振奋精神,心向往之。

编辑|坏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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