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 | 环境问题的学理根源

▲吴国盛 作者 吴国盛 (本号主编,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  ◆  ◆  ◆

▲吴国盛

作者 吴国盛 (本号主编,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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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问题越来越引起人民群众的重视,也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但我们的大政方针尚未依照环境问题来加以调整。何以故?我认为,除了社会政治和经济的现实制约之外,我们的思想观念尚未转变也是重要的因素。观念没有转变过来,想调整大政方针也不知道如何调整、往什么方向调整。而主流社会的思想观念没有转变过来,首要的责任在我们的理论界、学术界和思想界,他们并未从学理上讲清楚,为什么环境问题如此重要,环境问题为什么必须放在一个首要的位置加以考虑,并依此制定我们所有的社会发展计划?这方面思想资源的匮乏,已经使环境保护的努力面临两个极端的后果:一方面在多数人那里遭到冷遇,一方面少数环保爱好者流于情感性的挥发。

一切保护生态环境的主张,浅层的根据是保护人类这个物种自身的生存和延续、维护护人类社会的可持续性发展,深层的根据则来自对存在的本质、生命的意义和科学的价值的理解。浅生态思想和深生态思想各自都在环境保护运动中发挥着作用。

浅生态思想明白易懂,而且可以在操作层面诉诸现代科学和现代政治经济制度。浅生态伦理学是功利主义伦理学。按照生态科学的理论,整个地球上的生命构成了一个相互依赖、相互支持的生态网络,这个网络中的成员荣辱与共。人类这个物种如果过份的发展自己的需求,严重损害其他物种的生存状况,那么到头来,人类自己也会咎由自取。有人说,人类仗着自己科技的厉害,能掐会算,物种灭绝之后我们可以创造物种,生态破坏之后我们可以创造生态。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人类也许会在一系列无法预料的事变中陷于灭顶之灾。我们可以把浅生态思想分为经济学和社会学两个层面:

1、如果我们不顾生态规律,一味掠取自然资源,以获取眼前的经济效益,这个经济效益将随着自然资源的枯竭而效益递减,直至不再有经济发展的资源基础。这种发展经济的做法不能保证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不能保证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因此,从经济学角度看是不可取的。我们应该运用生态学规律和经济学规律,合理的规划自然资源的保护、约束自然资源的使用。在这个问题上,只顾眼前利益,不顾长远利益,是对子孙后代的犯罪;只顾局部利益,不顾整体利益,是对国家和民族的犯罪。我国目前在这个理论问题上基本达成了共识,但相关政策实施起来阻力很大。各个阶层风行“急功近利”、“自私自利”思想,其社会历史和现实政治原因有待研究。

2、如果我们经济发展了,口袋里有钱了,但空气变坏了,水变坏了,蓝天不见了,绿地不见了,我们的生活环境变糟了,我们的生活质量反而下降了,这是不是我们发展经济的目的呢?发展经济也好,保护环境也好,必须服从全体人民的幸福这个最高目的。再说,环境搞坏了,人民的身体健康遭到损害,医疗费用指数上升,经济上是不合算的;同时,投资环境恶劣了,经济发展的后劲也没有了。我国目前在这个理论层面上尚未达成普遍的共识,大家还是比较相信“发展是硬道理”,经济搞上去之后再来净化环境的观点还相当有市场。再说人们更相信眼前看得见的经济成果,不太相信将来环境会坏到哪儿去。要是让他们出于整个民族的利益考虑,宁可放慢经济发展速度,也要保护好环境,他们多半是不肯的。

浅生态思想本质上是人类中心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它通过诉诸科学理论和人类切身利益的损益,唤起人们对环境问题的重视。对富有实用主义传统的中国人而言,这一思想容易得到响应。但它的局限性在于,它虽然对于保护有经济价值的自然资源比较有效,对无经济价值的生物多样性等生态资源则不怎么有效。濒危物种的保护工作者经常碰到一些很善良的人们问道:“保护这些动植物究竟有什么用?就算它们没保住,对人类也看不出有什么危害呀!”回答这些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问题,要求听者耐心、用心,要求他们回到对生命本真的感受中。在这个匆匆忙忙、心浮气燥、生命早已飘逝的时代,回答这样的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深生态思想家的使命——他们以生态问题为契机,重新营造耐心、用心的生活气氛,召唤对生命的本真感受。

深生态思想是从超越浅生态思想开始的。以人类幸福为目的,以科学技术为手段,这样的生态保护思想是否可行呢?深生态思想家对此表示怀疑。

1、“科学”合理的安排自然资源的使用,固然有可能导致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但也可能导致相反的结果。在生态学史上每每出现人算不如天算的尴尬局面。本世纪初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为了保护亚利桑那州北部森林中的鹿,大肆捕杀狼。结果,鹿过量的繁殖,小草和树木都被吃不了,绿色植被急剧减少。植被一减少,鹿就大量的死亡,结果森林和鹿都没有保住。本来狼吃掉一些鹿,可以控制鹿的种群数量,而且吃掉的都是一些病鹿,反而有效地控制了疫病对鹿群的威胁。老罗斯福本来想“科学”合理的保护对人类有用的自然资源,结果并没有保护住。对“科学”安排的过分注重,建立在古典科学的决定论之上。当代非线性科学表明我们的世界本质上是一个非决定论的世界。对科学的过分依赖,与最新的科学精神也不符合。科学的方案在保护生态环境方面能起的作用将是有限的、非本质的,端正人对于自然的从属关系,确立“道法自然”的思想才是关键,科学所能发挥的有限作用也需要以此为前提。我国学术理论界对此层面的思想,目前认同不多。

2、以人类幸福为目的固然不错,但人类对幸福的理解可以多种多样。美国那种高消费、高能耗但通过向别国转嫁环境熵依然保持优美环境的幸福生活,是否是全人类应该追求或者能够追求的模式呢?人类幸福的追求不能求诸于外,只能求诸于内。知足者常乐,其乐融融。与天下万物和睦共处,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方面的思想非常丰富。但是80年代思想启蒙运动中,许多此类的思想被当做阻碍现代化事业发展的绊脚石一脚踢开。今天恢复这一层面的思想难度更大。

我相信,在中国目前的条件下,浅生态思想与深生态思想完全可以相互支持。我特别盼望中国的深生态思想家队伍早日成熟壮大起来。

【本文选自《现代化之忧思》,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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