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弥勒,弥赛亚(节选)

作者简介

徐皓峰,本名徐浩峰。男,1973年生。小说作者、电影导演。

小说代表作有《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师父》《刀背藏身》等。《师父》获《人民文学》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

电影编剧作品《一代宗师》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电影导演代表作品:《师父》获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刀背藏身》获第41届蒙特利尔电影节艺术贡献奖。

插画 / 王西振

1943年的上海聚集了近三万犹太人。一个信神的民族和一个守礼的民族,于战乱中偶遇;一个中国青年被视为犹太教中的救世主弥赛亚。未来的弥勒佛和弥赛亚是同一个救世主吗?国恨家仇,恩怨江湖,谁来主持正义,神佛还是人自己?

“主,我在奔命中,如果我忘记你,请不要忘记我。”

——1943年冬,上海许多入学说这句话,因为提篮桥区电车闹鬼事件。提篮桥区人自认提篮桥区还不是上海,“上海”指的是外滩洋行、花园弄商街的高楼,去那里叫“去上海”。

提篮桥区,破破烂烂,驻着日军。

电车售票员由缠红头巾的印度人担当,车票锡质,白灿如银。正午时分,一车人发现,上来位无头乘客,黑帽黑袍,领口上压着暗棕色胡须,胡须到帽檐间一片空白。

它坐一站,下车,没买票。

恐怖在当晚广传,说提篮桥区新接纳的一千一百名波兰犹太人,带来了魔鬼。

一些据说是天主教祈祷词的语句在民众中流传,可抵御魔鬼,其中,“如果我忘记你,请不要忘记我”最为管用。

上海人对犹太人并不陌生。上海有九家犹太协会,七所犹太教堂,上海本是犹太天下。提篮桥区人认为的“上海”高楼,基本是沙逊和哈同的私产,他俩是印度犹太人。法租界卖奢侈品的霞飞路,多是俄国犹太人商铺。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拉脱维亚等国犹太人在欧洲受迫害,在上海则活得五脏俱全,建小学、医院、报社、法院。

1943年,上海犹太人数逼近三万。

在欧洲,批驳犹太教理是天主教神学基础。在上海,天主教不多言,甚至示好。上海九家犹太协会,有一家是天主教办的,名为“宋朝犹太人研究会”,只有一个人,1935年来上海的德国神父,名叫多恩。

他游历河南,购得希伯来语《圣经》古籍,发现北宋来华的犹太人后裔——北宋,八百年前。他回上海,友好告知印度犹太人。反应冷淡。多恩不知,上一代印度犹太人已发现他们。

按犹太种族标准,河南的不是犹太人。他们的教堂,上帝牌位和大清皇帝牌位并列。遵汉人的《朱子家训》,守佛教居士戒。教理不纯,血统亦不纯。

犹太人的弥赛亚——未来拯救犹太人、兼济全人类的救世主,特征之一是“女人的儿子”。犹太人是母系血统,母亲是犹太人才是犹太人。河南的早学了汉人的父系血统,娶外族女子,成了亚洲鼻眼,除体毛略浓,几无白种人特征。

迫于多恩神父的热心,印度犹太人用希伯来语给河南的写了问候信,知他们早失语言,不会看懂。

果然无回信,来了四个人。多恩带他们接洽,印度犹太人招聘般,给四人安排了看大门和送面包的工作。

多恩泄气,重新认识犹太人。观察到上海各类犹太人有一个共同点,爱讲上海没有的波兰犹太人笑话,嘲笑其落后土气。

欧洲反犹浪潮加剧,波兰犹太人到来。发现波兰犹太人亦看不起在上海的这些犹太人,认为上帝命犹太人弃绝俗世,专心奉主,为考验,又给了犹太人经商头脑,他们是没经住考验的人。

新来的一千一百名波兰犹太人里,含一个犹太经学院。

耳语经学院,以所在地“耳语镇”命名,师生二百四十八名,跟了些镇上的犹太居民,共计三百八十八人。男女老幼皆眉端上仰,随时要笑的神情。成年男子长鬓长须,面皮白润似婴儿,少女般唇色粉红。

他们黑帽黑袍,电车无头鬼一样衣着。

那个鬼故事,多恩认为是俄国犹太人看不惯他们形象,新编的笑话。“如果我忘记你,请不要忘记我”是俄国人爱说的话,与人初次见面后的告别语,强调热情。

耳语经学院以论辩著称,认为论辩是上帝的喜好,天使之间说个不停,经学院吵闹的课堂等同天堂。

在欧洲,公元三世纪后,犹太教成为异端,再无与天主教论战资格。在上海,与最善辩论的犹太经学院作一次交锋,令多恩神父产生学术冲动——

没有机会。

一千一百名波兰犹太人被日军押进提篮桥区“无国籍难民指定地”。

其时,日本侵略中国已六年,与美国开战已两年。

“无国籍难民指定地”关口,来了位戴蓝帽的青年,汉人脸,自称犹太人,要求进入。他眼神哀伤,腰挂一串灰皮大蒜,垂达脚面。

“指定地”没有侮辱性的铁丝网,日军让犹太人自己把守街口。里面原有七千多上海居民,持红色通行证出入,部分犹太人可外出工作,持黄色通行证。

“无国籍难民”不包括印俄犹太人,指被纳粹取消国籍的德奥犹太人、被德军灭国的东欧犹太人,约一万四千人。他们以手工、倒卖、当乐手等方式挣钱,其中三千人从未就业,靠援助过活。

援助来自上海的各家犹太协会,三千人多是没有从业能力的老弱者,拒绝从业的,是耳语经学院师生。

经学院认为:恪守苦难,等待弥赛亚降临,是犹太人唯一使命。改善生活,将铸成大错,错误的极致是自我拯救。印度犹太人以商业自救、俄国犹太人以武力自救,忘了拯救只属于弥赛亚,人为造作,将阻碍弥赛亚降临——

既然印俄犹太人如此错误,为何还接受他们的金钱?

并未在好辩的经学院内引发辩论。一致认为是上帝的安排。

经学院有一位教师,觉得多少得做点什么。他五十三岁,孤身而来,妻子和六个孩子留在波兰耳语镇。妻子是本地人,不愿离乡,不怕即将到来的德军迫害,认为世交的邻居们会保护她。她那么自信,他信了她。

五十三岁,老得让人信服,他的学生有四十二名。知道要来上海,他带学生们学习求救的中日口语,遭院长指责,说是懦弱的表现,四十二名学生冷淡了他。

他一个人学习,原只想学基础口语,上帝襄助,八星期看懂了中日文报纸。玫瑰山——他给自己起的中国名,源于他的犹太姓氏。

语言技能让他找到工作——街口检查。“指定地”里的德奥犹太人成立组织,负责接收发放援助金、裁决、治安。“指定地”有三十多个街口,检查出入证,三小时一换班,有微薄工资。

让犹太人自己看管自己,是日军的“相对主义”——自律,优待持续;借机乱来,便架铁丝网,改由日军看守,甚至迁出城区,置于荒郊。

玫瑰山被告知,检查出入证,关系一万四千人荣辱。

在“指定地”内的犹太人和华人眼中,他都是个讨厌的人。忘带证件,他让人跑回家取。因为轮班,他看不到,别的检查员遇此情况,见是熟脸,都一笑放行。

出入证要找日军申办,快则半月,慢则两月。为免麻烦,“指定地”华人的亲友来访,多是向邻居借出入证,关口一晃,蒙混进来。他则每个证件都翻开,核对仔细,绝不通融。

他问蓝帽青年,明明白白的汉人脸,为何自称是犹太人?

蓝帽青年撩起挂腰大蒜,说他着魔了,魔鬼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汉地没有魔鬼,只有死者化的鬼、动物成的精。对抗上帝的是魔鬼,被魔鬼纠缠,证明他不是汉人。两百年前,他的祖辈穿过九块沙漠、九条大山、九汪大湖,九死一生,来到河南。

玫瑰山的反应是:“不是八百年前么?”到上海后,听过天主教多恩神父发掘河南犹太人旧闻。北宋年间,八百年前。

蓝帽青年眼神哀伤,剥出一瓣蒜,白洁至极,入嘴嚼了:“相信我,两百年,是我从小听到的数。”

大蒜驱魔,据说天使显现时的净场气味近乎大蒜。

“怎么辨别,你遇到的不是汉人的死鬼、妖精?”

“鬼、妖让人愚蠢,魔鬼让人仇恨。”

从未听过的概念,玫瑰山急抬眼,看到一张哀伤倍增的脸。

街口对面是大陆架咖啡馆,1940年五名德国犹太人创办,已被日军接管,让日本侨民做服务员。

玫瑰山:“世上终有美好的一天。你的名字?”

“买壮途。”

换班后,想看看日本姑娘。

人,施暴的物种,天使视为“脏血”。我们是上帝第二次造人。上帝第一次造的人,尽数毁于自相残杀,一个未留。第二次造人,又加上“欺骗”的基因设定。天使们认为,会比第一次更快灭绝。

哪知,暴力与欺骗搭配,生出一种天使们未见过的东西——“美感”。钻石与煤元素构成相同,呈现不同。暴力与魅力同构,欺骗与创新同构,魅力和创新产生美感。

沾着同类鲜血的手,也会在岩壁上画一朵花。美感延缓了自毁。

魔鬼是上帝的助手,魔鬼蛊惑人心,增加暴力与欺骗的配量,以更新美感。弥赛亚是应急措施,当暴力和欺骗过量,行将崩盘,降生一人来稀释。

——以上是玫瑰山的经学研究,自知异端,曾跟院长一人汇报,说了两句,被斥退。他未放弃,继续补充完善,要成一家之言。一个汉人的魔鬼经验,必定驴唇不对马嘴,但或许有意外价值。

买壮途以前喝过咖啡,中国农村的西化程度令玫瑰山意外。他说,现今乡下立契约,杀公鸡、烧咖啡。旧习俗是一碗凉水点几滴鸡血,契约双方饮下。见城里富人饮咖啡,乡下人看来,比凉水隆重。

据此细节,便可否定他是犹太后裔。

犹太人视血液为不洁,吃肉要漂净鲜血。汉人相反,视血为贵,所以饮血盟誓,鸡血替代的是人血。

他戴蓝帽。玫瑰山戴黑帽。犹太人观念,头上是天堂,戴帽是对上帝的恭敬。问他为何戴帽?他说是祖辈打仗遗风,软帽是铁盔的内衬,好随时戴上。

为戴铁盔。玫瑰山叹气,请他讲他着魔的经历。

多恩神父找到的北宋犹太人后裔在河南中部,他跟他们没关系,他生在河南最南端的骡子营村,东连安徽,南接湖北,三省交界、四河相叉的凶恶地。

村人四百,配种骡子为业。他十岁来过上海,他父亲和三个大人带他来的,还有个女孩,小他两岁。来了几日,大人们就不回来了,他俩只有小孩的零花钱,被旅馆赶走。

八岁的女孩比十岁男孩智商高,知道上海有拐卖儿童的事,她要求跟他结婚。看过大人婚礼上宣读婚约,有“打仗时妻子做了俘虏,丈夫要营救”一条,以保证她被人贩子抓走时,他要救她。

在骡子营,结婚前,男女要分别洗澡,掰一片澡盆木板带上婚礼,两片澡盆板是结婚物证。他俩用零花钱,洗了澡。在新桥路的“龙园盆汤”,男浴一楼,女浴二楼,她没交回澡票。

澡票是根竹签,首尾烙铁烫花,中央是漆字“26”。

她说,有了物证。

他俩夜宿街头,没有挨饿,因为他挣钱。澡堂里有小吃、修脚、搓澡、剃头服务,理发后会顺手按摩几下,他看会了。

上海贫民区有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他带她跟随,手拎个从别人家门口偷的板凳。理发后有按摩,看人要是被搞得一脸舒服,他会跑上问:“想不想多掐几下?”

一百二十下。

按摩是剃头匠的额外服务,就是几下,刚舒服便停。一脸舒服的人很难拒绝。大人坐小板凳,近乎蹲着,他俩站着,手刚好够到头。她负责左脑袋,他管右脑袋,各按六十下。

大人一般都欺负小孩,给很少钱,有时还被剃头匠收走大数,说是自己客人,他俩抢活儿。

十八天后,脏得没人愿意让他俩碰脑袋。她决定省三日饭钱,再洗次澡。这次,他也偷了澡票,数字“75”。

男女双方的结婚物证,齐全了。

洗干净后,他俩是令人赞叹的漂亮小孩,日后也会是漂亮青年。她告诉他,随着他俩日渐长高,就不受欺了,大人会给足钱。当她思考如何在上海致富时,没想到村人会寻来。

回村一年后,清明节扫墓,他才知道,父亲和三个大人死在上海。他和她结婚的事,没敢跟大人说,留着两根竹签。

骡子营,驴马多。骡子是驴马杂种,有马的力气,比马驯服,不能生育,只一代。民间运输主要靠骡子拉车,需求量大,便有了专营配种的职业,养到一岁卖出,一卖就光,村里常见不到骡子。

民谣言:“骡子营,三大怪——驴比骡子多,海米就大蒜,十五六的姑娘浪荡坏。”海米就大蒜,是村里独有吃法。女人婚前无贞洁观念,村里规矩,男女订婚后,要过一年再结婚,一年空当用来观察女方是否怀有他人孩子。

她十五岁喝苦茶——产自安徽的避孕草药。她第一次是跟他好的,她也跟别人好。哪几人?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她有时只跟人好一次。

她玩到十七岁,跟他结婚。婚礼上,按习俗拿把弯刀,原地转圈,身前身后挥舞,象征砍死所有情人,今日起忠于丈夫。他从山里捉了条蛇,用布包了,婚礼上一脚跺死,象征不受魔鬼诱惑,忠于她。

婚礼不保证从一而终,可以离婚。村里女人嫁三次的多,村东村西都住过。“我没动过地方”的话,没几个女人能说,他妈能说。他妈守寡。他妈是村里当家人,各户不能单独做骡子买卖,由她统一谋算。

他妈要她日后继承权位,悉心传授,她也学得津津有味,但悲剧还是发生,她要离婚。

怪日本人打来。不断传来屠村的消息,他妈带全村人远走避祸。离了村,她接触外界,喜欢上外人。按习俗,离婚后,女人还要住七十天,经历两次月经,才能搬走,保证没怀上丈夫的骨肉。

熬到六十九天,他夜里寻进她房,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上海给人掐头的事?他想给她掐掐。

她一脸舒服后,他摸她腰,她没拒绝,和他又有了一夜。天亮前,两人醒了,新婚般说话。他以为他留住了她,她说她多留七十天。

天亮后,他出了她房,昏天昏地走了三天,第四天觉得身上脏,想洗澡,奔向上海。

日军封锁上海,他命好,搭上艘运粮船,做苦力扛米袋进来。寻到新桥路,泡在十几年前泡过的池子,听身边人聊天,童年的耳朵回来,又懂了上海话。

听到日军设立“指定地”,局限犹太人。想到,骡子营前后三十几个村,没一个村女人像他们村这样。都是婚前守贞,从一而终。

外村人嘲笑他们村,村里老人会说,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跟上海的洋人是一个种,来得早,没混好。

他想认祖归宗,进“指定地”,做个标标准准的犹太人,这辈子不想再见一个骡子营人。

玫瑰山:“孩子,你遇到的魔鬼是?”

他说第六十九天,摸进她房的一刻,觉得自己就是魔鬼。

深得玫瑰山赞赏,“你有经学天赋!魔鬼不常以魔鬼的形象出现,魔鬼的常态,是人的想法。”

他的婚礼,有一二细节近乎犹太婚礼,骡子营女人肆无忌惮,三千年前,同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几个令犹太人厌恶的部族也会这样——难道,他们是沾染了异族习俗的犹太人?

玫瑰山震惊于自己这么想, 他说, 祖辈来华是两百年前,为何想到了三千年前?该不会是有好感,深心里希望他是犹太人?

还是想想两百年前的事吧!

玫瑰山再次惊白了脸。

两百年前,有个犹太人,自称弥赛亚。

1648年,土耳其,士麦拿城,一位二十二岁犹太青年宣布自己是弥赛亚,被驱逐出城。1665年,中年的他回到士麦拿,再次宣称是弥赛亚。

弥赛亚不是犹太人专有,是共有的救世主,中东各族皆有传说。不依神迹,以人类手段拯救人类,不是精神领袖,是实权君主。

他得到威尼斯、汉堡、伦敦、阿姆斯特丹、加沙、莫斯科、开罗等地犹太人的狂热拥护,影响非犹太市民,甚至天主教徒,期待他早日接管土耳其,进而接管全世界。

他去接管土耳其第一大城伊斯坦布尔,遭拘捕。为免死刑,他皈依了伊斯兰教,受土耳其国王任命,服务宫廷。欧洲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救世主运动”,不料是救世主改了信仰的结局。

失去广大信徒后,他在宫廷待了几年,被驱逐出宫,很快病亡。

他叫沙贝塔伊。仍有小股人坚信他是弥赛亚,坚信的理由是,士麦拿城文案记录上的他,刚直激昂,近乎狂人。屠刀前,这种人会拼命,改变他的不可能是死亡,只会是承诺。

公元7世纪古籍《穆斯耐德》记载,弥赛亚降临,先做阿拉伯的王,再接管世界,在位四十年。他之后,世界美好。改良人类,只需四十年。

土耳其国王展示古文,许诺向他让出王位。为证明自己是弥赛亚,先要成为个阿拉伯人,他所以改信。

土耳其国王骗了他。但,弥赛亚怎会被愚弄?

身败名裂后,他残余的坚信者在士麦拿、阿姆斯特丹、维尔纽斯继续集会,坚持百余年方销声匿迹。威尼斯原也有坚信者,是他的警卫团,能打仗的一伙人,应该坚持得更久,但在沙贝塔伊逝世七年纪念日,他们一夜消失。

他们的出走,两百年无答案,是一桩水城迷案。

难道是向东,走到骡子营?

玫瑰山喝尽咖啡,对买壮途说,核对他的犹太血统,需咨询一位天主教神父。出于礼貌,要买壮途先去通报,他随后到。

神父叫多恩,在吕班路上的白色教堂,外墙钉个木条“宋朝犹太人研究会”,应该好找。

耳语经学院没有神职制服,穿黑帽黑袍——波兰犹太男性日常服装,总被误解为犹太教神职制服。毕竟是去别种宗教场所,为避免误会,玫瑰山回“指定地”,向奥地利犹太邻居借了上衣下裤的休闲西装。

奥地利犹太人多借给他一副白手套,薄如女子面纱,要他把结婚戒指戴手套外,说这样讲究,别人会看得起他。

吕班路教堂,法国天主教所建。法国战败得早,去年一个德国纳粹头目路经上海,代表德国接管了教堂,四壁挂上纳粹党旗和德国各省地图。多恩作为上海不多的德国人神父,被指派为驻堂。

许久前便期待与犹太教论战,听到耳语经学院一位五十岁经师来访,多恩携副驻堂、两名执事、五名女义工,在教堂门口迎接。急熨的罗马大袍形状方挺,质地高级,此样式本是古代骑兵风衣,羞涩地感到自己威风凛凛,对即将到来的交锋充满信心。

玫瑰山浪费钱,坐人力车来的。害怕不快点,情绪过后,便再不会说出心中所想。急于见多恩神父,因为跟买壮途说话,令他产生一个想法,近乎魔鬼。

看到多恩神父的黑森森大袍,对自己的白手套感到自卑,斜眼,见买壮途在草地边溜达。

他怎么改了衣服?还是腰挂大蒜,换了件明黄色外褂。

玫瑰山拒绝了女义工献花,说花被剪断,是遭残害的生命,犹太人不接受生命的献礼。还说,超越形象方能接近上帝,古犹太人连星星都不久望,他不能进入满是雕像的天主教堂。

止步在教堂外,问多恩:“两千年来,犹太人如撒出的饲料,散落四方。从未像今日上海般密拢一地,您是否思索过上帝的用意?”

“上帝总在事后显露用意。”

“或许,我知道!”

“请讲。”

“上帝用苦难将各地犹太人集中于上海,因为弥赛亚要在上海出现!”

多恩觉得站姿难受,调整下左脚,维持风度:“尊敬的教师,历史上有许多自称弥赛亚的人,每次都失信于信他的人。”

玫瑰山:“感谢您的提醒,世上终有美好的一天。”

这句话便是弥赛亚信仰,美好的一天,指弥赛亚降临的那天。

玫瑰山和买壮途走后,多恩有挥之不去的失败感。

见多恩神父,原本要问许多话,宋朝犹太人的历史、汉地有无近似弥赛亚的救世主传说。没问,因为买壮途换上的黄色外褂。

问他怎么换了新衣?

他说为躲避魔鬼。上海街头,比他小时候好,问怎么去吕班路,路边行人抢着回答。八岁的她说对了,成为大人有福利。

上海道路曲折,没人能凭空指点明白。说了一圈后,有人建议“你还是坐电车吧”。

电车行驶,透过车窗观上海街景,看到她一晃而过。

玫瑰山询问:“哪个她?”

他:“她。”

骡子营村民为躲避日军,迁进黄河水灾后形成的一片四百里沼泽,沼泽深处意外繁华,硬土区聚着几十户河南和安徽富商,有赌场、妓院、饭庄、钱庄和电影院,遥控漯河、淮河出海口的商贸秩序。

她在那儿玩得不亦乐乎,不可能在上海。他看到的,是心中的魔鬼。

吕班路教堂离电车站八十米,他下车后,见有中国人开的寿衣店。死者人殓棺材的衣着叫寿衣,由内到外要五层。他进店,单买了件外褂。

色度太纯,简直明亮。明黄色是清朝皇帝专用,清朝亡后,寿衣用上明黄,老百姓喜欢贵如帝王。活人穿寿衣,太不吉利,但中邪的人穿,可驱邪。

“原来如此。你心可怜。”玫瑰山慨叹,心里想的是另一码事。公元7世纪古籍《穆斯耐德》预言了弥赛亚出现时的特征——腰系银带,身着黄衣。

他腰挂一串大蒜,剥了皮便是白色,符合“银带”。不管以何心态换的衣服,毕竟是明确的黄色。

虽然他土里土气的样子,很难相信祖上是沙贝塔伊的英武卫士,来自风情的威尼斯,但细看五官,还是比一般汉人线条凸出。

他见识少、不聪明,但时候一到,会瞬间生成智慧,拯救犹太人,领导全人类——一切推理,起因于大陆架咖啡馆的对坐,坐在他对面,听他讲他的倒霉事,玫瑰山忽然感到自卑,自卑得希望死去。

类似动物遇上天敌,类似小孩遇上大人,类似渔民遇上海啸。他,是玫瑰山遇上的王者。感谢上帝,让他穿上黄衣,证明了他。

在电车站等车,站在买壮途身边,玫瑰山倍感幸福。庸人如我,竟得上帝看重,做全人类第一个认出弥赛亚的人。

骤然怒目,见一个女人抱住了他。

女人在他身后,锁住他两臂,脸埋在他后背,小鸡寻食般发出低微的“吱吱”声,是她的哭泣。

他的眼神,是在“指定地”关口要求进入时的哀伤,告诉玫瑰山:“她。”

车站又有人来,玫瑰山转眼,见顺墙边走来三十个人,男人戴蓝帽、女人裹紫巾,背着巨大箩筐和包袱,腿间跑着四五个小孩,五六只雄鸡。雄鸡眼大爪粗,老鹰凶相,狗一样跟人。

领头的是位中年妇女,额头饱满,鼻梁挺直,眼光亮得近乎招摇,精气旺盛,满面笑容。看她样子,便知她是什么人,跟留在波兰耳语镇的妻子一样,热情洋溢、心中有数的女人。

买壮途说:“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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