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卑微的爱,也是时间铭记的(组诗)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这些油菜花

这些油菜花开得像一场金色的飘雪

在云之南,峰峦叠嶂,春风浩荡

油菜花开满了每一个角落,萦绕着

飞舞的蜜蜂,更多叫不出名字的飞虻

它们的流连忘返是否昭示着我的未来?

油菜花懒得去想这些。更懒得搭理

缤纷的看花人,频频按动快门的人

它暴动似的开——一朵一朵的,

一枝一枝的,一片一片的

从平野到山坡,涌动的金黄

把情欲的花粉,挥洒入少女的眼睛里

甚至神鬼莫测地挽留住了老妇人的脚步

让羞赧又一次升上她皱纹交错的脸孔

哦,一切全因了无边的油菜花海

让她忆起苍茫一生的某个瞬间

甜蜜和芬芳,复活了她枯萎的爱情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迷路的蜜蜂走进一所破落的房子

猛抬头望见邻家少女乳尖的晕红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迷路的飞虻走近一座劈开的坟墓

忽然遇见祖先散落的骨头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它绵绵的香气走进短暂的青春期

沉迷于它深藏的花蕊和蜜

如今我又一次相遇它,在中年的初春

也有汹涌的晕眩浸漫了头颅内的苍穹

这油菜花在春风里开得多么狂野而恣肆

从我身边越过的人,方死方生的人

被风吹薄的天空,白色和灰色的云朵

而我只有一枝开不败的油菜花

像芬芳婴童在大地的掌心迎风生长

我热爱世界所有的慢:水杉和松柏

看不见野草生长。庭院里的石头

怎样生出了茂密青苔?垂下绿荫

的叶子,你描述不出它分秒的变化

从树下走过的人:年幼的,衰老的

被爱击中和放弃的,他们不同的面孔

都刻入了年轮的密纹。也不曾有人

在一棵古松下重逢,它的枝柯入云

根须在石头深处饮水。在云泥之间

虬曲的树干作为见证者,也是化石和信使

更高处的白鹭,一动不动如云的虚拟

菩提树下修行的僧侣,把每一片叶子

都当了庙宇,在坐化之前,他的肉身

受尽了慢的侵蚀。桑田毗邻沧海

谁是今生,谁是前世?

昼与夜交替,世界并无一瞬间的静止

卑微的爱,也是时间铭记的,伟大的慢

午后记

有风吹过,阳光正好——

在午后,花园空寂,透明的

玻璃隔断了寒凉,屋子里

却不见春天滋生,一生的雪

落与不落,都是漫长的煎熬

小区里住满了变老的人

你把目光从书页间移开

看见梦中的白轮船,从天边开来

——它来自遥远的世纪

转过正午的明亮光线,抓牢你

生出的古老敌意带着久违的陌生感

更多日子里,你在风中

越走越深,猛一抬头

看见交织的白桦林里响箭飞起

追逐着,一只斑斓猛虎

(它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这样的严重时刻,护佑的神灵

能否突然现身,并力挽狂澜?

你生命的银杏树已脱光了叶子

在运河边等待命定的雪

带来凡·高的星光夜,转过脸来

却遭逢了轰隆隆的六环路——

不见拉拉,日瓦戈,出走的老托尔斯泰

钢铁的长龙闪着寒光撞过来

……推开书本吧,你听见

钟的秘密心脏,为亡灵的弹奏

带来愉悦的碎片,当濒死的爱因斯坦,

把量子纠缠归于神恩

一个词的光擦亮了诗歌

如生与死,看护着人间草木。

初春书

出“九”第一天,四周响起

刺耳的电锯声。它的钢牙撕开木头

如贪婪的狮子,而混杂其中的电钻

战栗着,把迎面的石头化为齑粉

隔壁男孩的琴声,由悠扬而生涩

晒太阳的老妇,一点点返回少女颜色

冬寒趔趄一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裸泳

被惊动的鸭子,溅起朵朵亮白的水花

正午时分,大地升温,泥土解冻了

春风领万物走在路上,但暂时还没吐蕊

阳光新鲜得像才从雪里捞出来——

它照亮了老乞丐黑暗的胃溃疡

也照亮了孩子们露珠一样的小脸儿

居民区的小草坪,不见一个人来去

乍看过去,更像无垠的草原

风吹草低,变幻出点点残雪和羔羊

塘河观鹭

在机驳船突突突的行进中,数不清的

白鹭,蹬开摇晃的枝头朝我飞来

翅膀斜掠过水面时,似乎发现了什么

眨眼间又弹起,飞去,越飞越远,一点点

消逝在落霞的金色光线里——我听见

自己怦怦的心跳,怀疑它们忽然生出了

莫名的不信任,或白色潜水艇的伤心

这时候,温瑞塘河流淌在灯火深处

船头犁开波浪,美人蕉招摇艳红的头发

风行水上,人们折腰,埋头各自的日子

教堂关门,和尚诵课,晚钟飘过天空

白鹭群集而起,被暮光劫持

又不融于弥散开来的黑暗

哦,也许不是白鹭飞来,众鸟翔集

塘河随风起舞,我所遇尽是美的幻影

去宝岩寺看千年茶花

大罗山一百四十七座庙宇,入云

的宝岩寺,也有山岳的颜色和高度

从山脚仰望,闪烁的鲜红球果

抵消了我心生的胆怯。它多汁的

甘甜里,小舌儿翻飞,搅动

一点点抓牢枝蔓的味觉。身体里的

另一个我在说:“不,我更想坐下来

成为缓慢的香樟,作为时间见证者

接受黑夜和白昼的再教育。”宝岩寺不为

所动,它端坐在云上,守护一方水土

引领大雄宝殿的罗汉,接受草木的供奉

女贞花凋零,乱石堆叠,千年古茶

扎根在岩缝里:树干已毁,枝头还绿叶扶疏

掩藏的秘密花蕾,闪烁着羞怯的鲜红

一缕斜射的阳光,维持着群山的旧秩序

暮色从高处望下来——接踵的人潮

席卷而至,又倏然消失在崎岖山道上

小聚会

这不完整的,草原和大海

不确定的透明,隐秘的桂花香气

一只手和另一只手,相遇

低语。轻轻摩挲的青涩时光——

你所记起的刺青时代(力比多在燃烧)

雨中的奔跑。你暗恋的女生

多年前已嫁为人妇,走失或离去

仔细想来,你似乎并没有喜欢过她

……哦,记忆乱成了一团麻

你所拥有的全部,像一座盗空的仓库

那时你们坐在村头高高的谷堆上面

看新月洒下清辉……你不止一次

借月光反身,留在雪地上的足迹

随飘雪一起消失在岁月尽头

古城纪

沱江平静,流水映出游人的倒影

岸边吊脚楼,飘摇着花花绿绿的衣服

女子们结伴而行,时而现身街头

时而消失在巷子深处。打从文先生故居出来

我又独自去拜谒他的埋骨之所

沿途的青石小径上晃动着三两人形

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涂成金黄,又一点点拉长了

在风中,我听见一个女子低语:

“破落的小城适于怀旧,而不见证爱情……”

——枣红披肩从她身上缓缓滑落

她声音嘶哑,仿佛身体里的枯草在随风摇动

隐入小巷后,转暗的古城也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画:寂静

被述说的事物在变红,寂静从正午的

蜂箱溢出,油菜花海汹涌,放蜂人消失了影子

残垣与断壁,生锈的婴孩

依着门框……等待漫长,光斑和叶子

在泥泞上移动。而灶台模糊

旧碗裂纹与水壶的凹痕

构成一种微妙平衡,我心肺喘息如大海起伏

我们论起的灼夜,远去的童年

也许你早忘了它,我相信它等你在另一世界

被记忆的碎片拼接,守护

一幅画也在唤醒它:点和面。线条,颜料。无垠的空白。

画下它们的人已死去多年

白云上的白。蓝与晕黄。翻卷的靛青色远天

倾斜、柔软的木杵

寂静中升起的。更多言辞在从画布上醒来

鼓掌的时刻

我抬起的手,悬停空气中

还保持着事物

完整的距离。会场已被潮水淹没

它仍然不合时宜地

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怀疑姿势。

更多时候,它在伸缩之间纠结,备受空气

的责难和蔑视

舞台上的表演者,不得不停顿下来

惊异地打量着它……一个非法分子,确乎

对他的演技造成了伤害

而灯光燃烧,我望着我的手——

这握住过农具,笔,食物,书本的手

五指收拢,收获过泥土和种子的至爱

面对冰冷的手铐时,

它还精准地传递出了,我的驯服和恐惧

——鼓掌的时刻到了,它悬停

在半空中。一个孤独的特写: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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