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 橙心橙意—故山果木杂考

橙心橙意—故山果木杂考 文 / 野夫 一 今天中国人吃的水果,很多源自于海外,或者外族,恕不详列。

橙心橙意—故山果木杂考

文 / 野夫

今天中国人吃的水果,很多源自于海外,或者外族,恕不详列。

但也有一些华夏本土的水果,传播到西方,乃至今日风靡全球的,橙子便是其一。这玩意发现得应该很早,由于上古人类的博物知识有限,植物的命名往往不太精准。有时一物多名,有时多物一名。于是《說文解字》谓橙为橘属,《尔雅》则认为是柚属。古人分辨曰:柚皮极苦,不可向口,皮甘者乃橙尔。橙可登而成之,故字从登。

西晋的张华编的《博物志》曰:橙,似橘而非,若柚而有芬香。在今人轻易分别的柑橘橙柚这四种水果,至少在尚书禹贡时代,还只能简单记录为:厥包桔柚,锡贡——这些珍果是要拿来进贡的。

大约屈原也难细分这些作物,其《橘颂》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所赞美的应该也包含这一类果树。从有记录的文字来看,最早写出橙字的,大约是西汉的司马相如,他在《上林賦》中提到了“黃甘橙楱”。甘即柑,楱即柚。之后,才有扬雄左思这些辞赋大家,开始罗列这些果木。

很显然,至少在汉代,这些水果已经不是野果,而是经过人工栽培,开始成为园林。比如《史记》记载:“蜀汉江陵千树桔”。东晋的《华阳国志·巴志》云:“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其果实之珍者:树有荔枝…给客橙葵。”又曰“鱼复,郡治。公孙述更名白帝……有橘官。”《唐书》更记“夔州岁贡柑橘。”

鱼复和夔州,都是今天的奉节县所在。当年已经设有专门的官衙,负责柑橘的进贡事务了。这一南国嘉木,最早繁衍于三峡两岸,成为农人的涓滴之润。

《新唐书》记载“桔柚为夔州产者,香甜可食”。而此一科属中的橙,则似乎更能赢得诗人雅士的青睐。李白写过:青橙拂户牖,白水流园池。李颀写过:橙夹阶生得地,细叶隔帘见双翠。抽条向长未及肩,泉水绕根日三四。看来那时,很多人户都愿在院子周边种下这一果树,不仅赏花,还能果腹。

杜甫更是在夔州住过一些年的人,为此留下过很多关于柑橙的诗篇。他写: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这首诗实际记载了当年已能移栽橙树了。

但尽管如此大面积栽培,这东西还是珍贵馔品,大约并非百姓之享。唐代诗人贯修在《陶种柑橙,令山童买之》中写道:高步南山南,高歌北山北。数载卖柑橙,山资近又足。说的是那陶姓老头,很潇洒地靠种卖柑橙,已经足够山居生活了。

杜甫自己也在那首著名的诗中写的是——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显然,驼蹄羹和橙橘,都是那个年代朱门腐败的奢侈食品。也许因为这玩意实在迷人,所以同时代的诗人陈陶会写:楚国柑橙劳梦想,丹陵霞鹤间音徽。无因得似沧溟叟,始忆离巢已倦飞。

也可以说,流浪的诗人在路上,这就是他们味蕾上的乡愁。


橘柑都比橙子好剥皮,但味道似乎没有它好吃,因此古人唤之香橙。

古人究竟怎样吃它的呢?多数时候,和今天一样,拿刀切。最著名的记录当然是宋朝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并州出的刀极端锋利,吴地的盐比雪还白,一个女人芊芊玉手破开新橙,画面很美。可是为什么要盐呢?

其实,今天南方人吃菠萝甚至苹果草莓的,都要拿盐水浸一下,正是古人的遗习。估计那时的新橙略酸,撒一点盐更为可口吧。宋代的史达祖在赋橙一词中详细写过:并刀寒映素手,醉魂沉夜饮,曾倩排遣。沆瀣含酸,金罂裹玉,蔌蔌吴盐轻点。瑶姬齿软。待惜取团圆,莫教分散。入手温存,帕罗香自满。

古人还有一个开橙子的好办法,今人多不会,那就是“搓”。把一个橙子放在桌子上,拿手按着慢慢搓滚,变软之后,其皮一剥即开。陆游写过:谁知翦烛焚香夜,恰是搓橙破橘时。他还在另外一首诗中也写过:霜近菊花犹未见,雨余橙子已堪搓。看来他是深得此搓功的;事实上,今天还有赣南一些地区的人,仍用此法。

橙子滚圆金黄,色香味俱佳,很有些性感。因此,破新橙和搓橙,这一动作和画面,在古诗词中,也常常用来暗示破处和交欢。王伯成在杂剧《李太白贬夜郎》中写道:臣便似玉仙高卧仙人掌,锦橙嫩擘销金帐,便似醉鞭误入平康巷。

商衟在杂剧《风入松》中写的:嫩橙初破酒微温,银烛照黄昏。玉人座上娇如许,低低唱白雪阳春。谁管狂风过处,那知瑞雪屯门。

其实,古代诗词曲中,类似的隐喻实在太多。

橙子是秋冬成熟的水果,在那没有保鲜技术的古代,人们究竟是怎样品尝这一鲜果的呢?从古诗文来看,很多时候,它生吃之外,主要是配鱼蟹这样一些有腥味的食品吃。就像今天人们吃刺身或生蚝之类,要配一点柠檬一样,可以压腥。

马致远在行香子中写道:花开但愿人长久,人闲难得花依旧,夕阳暂留。酒中仙,尘外客,林间友。黄橙带露时,紫蟹迎霜候,香醪羡篘,酒和花,人共我,无何有。

无名氏咏秋中也说:萧萧红叶带霜飞,黄菊东篱雨后肥。想人生莫负登高会,且携壶上翠微,写秋容雁字行稀。烹紫蟹香橙醋,荐金英绿蚁醅,尽醉方归。

这里香橙的作用,其实就是果醋。另外的吃法,也和今人一样,是做成橙汁。见乔吉的杂剧:月底笼灯花下游,闲将佳兴酬,绮罗丛封我做醉乡侯,酌几杯锦橙浆,说净谈天口,折一枝碧桃春,占定拿云手。

卢挚的散曲咏橙杯,是这样描述:摘将来犹带吴酸,绣毂轻纹,颜色深黄。纤手佳人,用并刀剖出甘穰。波潋滟宜斟玉浆,样团圞雅称金觞。酒入诗肠,醉梦醒来,齿颊犹香。这里不仅写了橙汁,还说可以拿挖出了果肉的橙皮当做酒杯来用。

当然更多的吃法,还是做成果酱。

王昌龄送程六所写: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鲙橙齑。武冈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橙齑其实就是果酱,又见陆游诗句:久惭旅饭糜仓粟,常忆新橙捣脍齑。他还写过:橙黄出臼金齑美,菰脆供盘玉片香。说明宋代已经是用擂钵之类捣酱了。

今天,橙子茶不鲜见,关汉卿也写过:俺这里千军聚首,万国来朝,五马攒营。好茶也,汤浇玉蕊,茶点金橙。茶局子提两个茶瓶,一个要凉蜜水,搭着味转胜,客来要两般茶名。

宋代的黄庭坚还写过用橙子熬汤的:《邹松滋寄苦竹泉橙橘莲子汤》。另有无名氏写的:嫩橙初截鹅肪,肌肤香透。看来用橙子配鹅肉,也是一绝。陆游还记录了橙子另一妙用:衫袖翫橙清鼻观,枕囊贮菊愈头风。意思是袖子里随时带着橙子,可以治疗鼻炎吧。

这样看来,橙子确像仙果,古人已经开发出它的各种食法。随着宋元两代,西人来华,这一绝妙果木,在十五世纪之初,就被传到了欧洲。又在十五世纪之末,被那些航海家带到了美洲。

但那时的中国橙子,还基本没有什么变种。哪知道,也许水土各异,1820年,在巴西某修道院的一棵橙树,忽然发生突变,一个橙里出现个小橙在尾部,世界一下子冒出来一种唤作脐橙的东西。由于这些脐橙全是无籽的,因此无法靠种子种植,只能嫁接才能扩散。

到了1870年,两棵脐橙树在美国加州成功嫁接,脐橙的世界流行便从此不可收拾。即使到今天,脐橙的种植方法依然只有嫁接。因此今天的脐橙跟最初巴西的祖宗树,在基因上是完全一样的。

再说夔州——奉节县,这个柑橙之乡,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一个叫曹正谷的乡绅,从万县引进广柑甜橙,种植在草堂浣花溪,开辟了后来的园艺场。直到1952年,奉节才从江津引进回第一批美国华盛顿脐橙,到1978年又大规模引进和扩栽,才成为真正的脐橙之乡。

我的家乡与奉节一山相连,风物不殊,吾亦深得该地脐橙之养。

傅寒,夔州名门之后也,亦我老友。原本流寓蓉城,忽生莼鲈之思,决计佐理故乡橙业,聊助果农一臂。遂为之作此考据,聊供读者诸君参酌。

亦愿此橙心,换彼诚意,幸甚幸甚。

2017年2月于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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