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17.01:《朱淑珍》(小说)▍李刚【同济中文MFA学生作品19】

李刚:笔名小川。同济大学中文系2018届创意写作硕士。 曾在《上海文学》、《作家》、《焦作文学》、《

李刚:笔名小川。同济大学中文系2018届创意写作硕士。

曾在《上海文学》、《作家》、《焦作文学》、《东方早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朱淑珍》和诗歌《每天,我都收到一个包裹》、《走吧,我们从现在启程》、《我描绘这个世界》等。

朱淑珍48岁从纺织厂食堂内退,今年正好60岁,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这么多年,朱淑珍一直待在家里买菜、做饭、操持家务。本来她有做糕点的手艺,只要去考个糕点师的资格证就可以开家蛋糕店,或者找其他工作补贴家用。但她不愿意出去和人打交道,也不会跟人打交道,所以即使退下来经济很紧张,她也不愿意做这些事情,而是为了省几块钱多跑几家超市或菜场买促销产品。

年轻时候,她留着大波浪的头发,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引得厂里年轻人的注目。当时工资不高,她却愿意花几百块钱去买衣服,主要靠的是父亲的补贴。父亲非常溺爱她,以前做小生意,有些存款。

现在,她的头发只有一寸长,比她老公何建国的头发都短。他们退休工资不高,和上海大多数退休工人的水平差不多,住在上世纪80年代狭小、拥挤的老公房里。或许年轻时买好东西的习惯保留了下来,他们仍然舍得花两千买一个进口的饮水器,花五千块买一套厨具,买冰箱也要买无霜进口的。

他们把大部分钱都用在吃饭和这些购物上,没有什么积蓄。每天最大的乐趣是打开电视的购物频道,看到心仪、时髦的产品,一边赞叹“现在东西可真高级”,一边想着让女儿何菲帮自己去买。

刚开始,何菲收到父亲在QQ上发来的购物消息,还颇不耐烦,跟自己老公抱怨两句,说他们怎么这么喜欢买这些昂贵的东西。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随他们去了。谁让他们没有别的爱好呢?

每当何菲看到公园里跳广场舞或者锻炼身体的大妈们时,就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怎么这么喜欢一天到晚憋在家里?

朱淑珍给出的理由是,我哪有时间出去呢,说得理直气壮。其实何菲知道这都是借口。表面上朱淑珍一天忙忙碌碌,好像有干不完的事情,其实是她不愿意出去和其他大妈混在一起,不愿意接触生人。

朱淑珍自己也很困惑,她对老公和女儿说“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一天到晚往外跑的,像个假小子一样,不知道后来怎么变成这样了?” 

困惑之后,朱淑珍还是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的,好像一天有干不完的事情。

她早上6点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先去菜场小吃店给女儿、女婿买早点,然后去女儿家。

女儿家离得很近,穿过一个小区绿化带和十字路口,再走一会儿就到了,10分钟路程。

在女儿家伺候外孙女西西起床、吃饭之后,由何建国送西西去幼儿园,而她回到自己的家,拖地板、擦桌子,洗衣服、晾衣服。到了中午,一般会热一下昨晚的剩菜,和老公一起吃得干干净净。

午饭后,朱淑珍觉得头昏糟糟的,喜欢在床上躺半个小时,但一般睡不着,只是闭目养神而已。她侧躺着,老是想着西西在幼儿园里有没有吃饱,有没有吃脏东西,有没有被人欺负,想着想着就又头疼起来。

这时候,朱淑珍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差不多两点到了。她从床上起来,开始准备晚饭,淘米、洗菜,把各种蔬菜、鱼、肉切好、备好,把晚饭需要的碗筷用大锅蒸好,四点左右开始炒菜、蒸米饭。

五点半做好饭,这个时候何建国也带着西西从幼儿园回家了。三个人一起吃饭,看西西吃得慢,朱淑珍总忍不住去喂,每当一勺喂下去,她总露出满足的微笑,好像自己吃下了什么美味似的。

吃完饭,何建国洗碗,朱淑珍陪着西西看书、做手工,或者看电视。七点半,朱淑珍收拾西西要带回家的衣服和带给女儿的饭菜,八点一到,何建国就骑着燃气助动车带西西回女儿家。

当西西用稚嫩的声音说“外婆,再见”的时候,朱淑珍才觉得忙碌的一天算是结束了,可以放松下来。

她常常戏称自己这个时候算是下班了。

这样忙碌的日子在西西出生前就开始了,只不过西西出生后她觉得更忙了。这么多年她的生活就围绕着自己家、女儿家和菜场、超市这些地方度过,连去看七八十岁的父母也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甚至连家附近的一个规模颇大的公园都没去过,就更别提出去旅游了。

每当谈起这个话题时,朱淑珍满嘴抱怨自己没出去旅游过,女儿说你可以出去啊,怕远可以玩周边,一个周末就够了。这个时候,朱淑珍又说,西西还小,等她大些我再去吧。

听到朱淑珍的理由,何菲觉得很好笑,明明是自己不喜欢出去,还要拉上西西找借口,你们去两天,西西我们就带不好了?

每当母女两个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甚至争吵的时候,何建国经常沉默不语。朱淑珍的脾气不好,经常无缘无故爆发,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从小到大,何菲都担心朱淑珍随时发脾气,结婚之后,她尽快搬离了自己的家。

何菲搬走之后,朱淑珍觉得空落落的。

她想起何菲刚出生的时候,一看到何菲的小短腿她就哭了,觉得女儿肯定长不高。何菲一天天长大,性格文静而内向,而朱淑珍喜欢活泼外向的孩子,就像自己姐姐的女儿毛毛,大大方方得惹人爱。

每当何菲因为羞怯表现得畏畏缩缩的时候,朱淑珍总觉得胸中有股气升上来,她忍不住骂何菲“没出息,上不了台面”。

朱淑珍送何菲上学的时候,自己大踏步往前走,而何菲都是一路小跑跟着母亲,像只小狗一样。

总之,朱淑珍从心底不喜欢这个女儿,但依然需要按照世俗常规来照顾她,所以常常表现得不耐烦,对何菲的要求也往往超出女儿的年龄之外。

何菲带同学来家里玩,朱淑珍觉得吵,给人家黑脸看,自己在房里睡觉不招待别人,这些同学跟何菲说,“你妈怎么这样啊。”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何菲家。

何菲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厂里有人结婚,送的喜糖是黑巧克力,那时候挺稀罕的。何菲放学之后肚子饿,嘴巴馋,忍不住把四块巧克力全吃掉了。朱淑珍回来之后大发脾气,骂何菲“不体贴,想不到自己”。

何菲争辩,被朱淑珍骂得更厉害。何建国在旁边什么也不说,何菲因此颇有些抱怨。朱淑珍和自己女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女儿结婚搬走。

不过,女儿搬走之后的空虚很快就被西西的出生填补了。

西西像爸爸,身材细长,再加上活泼好动,朱淑珍很是喜欢,投入自己的全部精力照顾西西,把她捧在手心儿里养,对她百依百顺,和当年带何菲的情形是天差地别。

朱淑珍觉得自己整天忙忙碌碌的,都是为了照顾好西西,而旅游在外的话,谁来照顾西西呢?她绝对不放心其他人,即使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

朱淑珍的姐姐和她不一样,喜欢到处玩,经常出去旅游,国内、国外都去过了,回来之后夸说国外空气好、福利好,等姐姐走后,朱淑珍满脸鄙夷地说这是崇洋媚外,何建国也在旁边附和着。

其实何菲知道,他们心里是羡慕的。

有一次,何建国带着西西在公园里玩,遇到熟识的张阿姨也带着外孙女来玩。小孩和小孩追逐着疯玩,大人在旁边没事闲聊天。

张阿姨说,女儿让她们老两口去海南三亚旅游,她不想去,女儿就悄悄把旅游团报好了。说着,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

何建国回去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淑珍。朱淑珍叹口气,说自己好久没出去旅游了。

第二天,朱淑珍到女儿家的时候,女儿和外孙女还在睡梦中,女婿在厕所洗漱。

朱淑珍把不锈钢蒸锅用水冲洗干净,放水,然后在蒸格上摆上西西专用的小瓷碗、不锈钢勺子、儿童用的水杯和盖子,大火烧开,然后中火蒸上10分钟。每天都是这套固定的程序,已经五年了。

女婿洗漱完出来之后,跟朱淑珍打过招呼就忙自己的去了。

他们之间没什么话说,因为朱淑珍常常喂西西的事情,女婿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但只要女婿不在,她还是喜欢喂西西。她总觉得孩子小,吃得那么慢,不如自己喂得快,要不然上幼儿园就来不及。

除了喂饭的事情,他们还有过很多的争执和摩擦。朱淑珍总觉得,自己为他们付出那么多,为什么他们就不能顺着自己呢?

比如洗手这样的小事,朱淑珍规定大家回家的时候要洗两次手,一回来洗一次,换好家里的衣服再洗一次。

这个规定一宣布就引起女婿和女儿的强烈反对,说她是太洁癖了。她怎么不觉得自己洁癖呢。她觉得这样才干净卫生。尽管别人不这么做,但她还是按照自己的规定洗手。

回家洗两次,一天要洗上二三十次手,每次洗手都用洗手液。天冷的时候,她的手因为洗太多而粗糙、红肿、皴裂。即使又疼又痒,女儿、女婿嘲笑,她也不在乎,她还是涂上护手霜之后继续按照自己的规定办。

女婿在客厅饭桌上吃早饭的时候,朱淑珍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看时间。他们之间的空气好像是停止的,朱淑珍只听到女婿嘴里咀嚼的声音。

“电视里说红枣都是硫磺熏过的,一定要用水泡过才行,你昨天泡了吗?”她转过头问女婿。

这个问题其实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女婿懒得多说,只是“嗯”了一声。

她望着女婿,好像在等更多的话说出来,可是女婿不停地吃着早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看了看挂在客厅墙上的红框圆形时钟,站起身来,走到西西房间。何菲和西西还睡在床上,她轻轻地坐在床脚的地方,等着叫醒西西。

房间里不是很暗,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一些光亮,她坐在那里,想起从前自己也经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姐姐和弟弟都出去玩了,父亲和母亲也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家里。

她一边织毛衣,一边听广播,度过一个又一个闲暇惬意的日子。她觉得在家里很安全,一切都是熟悉的,家具的摆放位置、衣橱里的衣服、碗筷的形状,还有那一团团的毛线,软绵绵的,色彩也十分鲜艳,可以满足她对漂亮衣服的渴望。

她的手很巧,可以织出好看、时髦的图案,她为家里的桌子、柜子、相框、电视机等等都织了覆盖的毛线罩子,还为家里所有的人织毛衣。

她为自己织就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那里是属于她的,而外面的世界不确定,好像街上的车水马龙,时刻发生各种变化,她无法掌控。但时间长了,自己的空间一直处于静止状态,她也觉得单调、无聊。有时候她也想冲出去看看,却又害怕那些未知的变数。

西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睁着圆圆的眼睛叫“外婆”,她从回忆中转向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一边帮她穿衣服,一边像是闲聊似的和女儿说起旅游的事情。

何菲也起来了,她听到母亲的话,随口说了句,那你也去呀。

“我们现在也没钱,还有等西西大一点再说吧。”朱淑珍说。

何菲懒得理了,每次都要拉上西西,她想去隔壁房间和老公抱怨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出门了。上班的时候,她把朱淑珍的意思在QQ上告诉老公,老公回复她,那就帮他们报一个团好了,省得以后经常唠叨。

何菲也觉得非得这样他们才愿意去,才有面子,像那个张阿姨说的,子女非得让自己去。于是,何菲当天下午查了好久,帮他们定了一个济州岛旅游套餐。确认订单之前,何菲有点犹豫要不要再问问父母。但如果这样的话,肯定是订不成了。想到这里,她断然地按下确认按钮。

订好之后,她把这件事通过QQ告诉了父亲何建国,想着这下他们应该暗地里高兴了吧。

没想到,晚上送西西回来的时候,何建国和朱淑珍两个人都来了。当着女儿和女婿的面,朱淑珍说自己不去的,让他们把票退了。

“为什么啊?”何菲叫道。

“不为什么,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朱淑珍的声音比何菲的还要高,大叫大喊着,脸色因为激动变得涨红,像是疯了一样。

何建国在一旁沉默不语,西西吓得要哭了,她觉得外婆好像变成一个陌生人。

“你们叫什么啊,都吓坏西西了。”女婿气愤地说,抱起西西到房间里,关上门。

何菲气坏了,“退票的话,要扣很多钱的。”说完,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留下激动的朱淑珍和沉默不语的何建国在客厅里站立着。

第二天早晨,朱淑珍和往常一样,在家里吃完早饭后,在菜市场买好早点去女儿家。到女儿家的时候,女儿和外孙女还在睡梦中,女婿在厕所洗漱。

朱淑珍继续着每天固定的流程,把不锈钢蒸锅用水冲洗干净,放水,然后在蒸格上摆上西西专用的小瓷碗、不锈钢勺子、儿童用的水杯和盖子,大火烧开,然后中火蒸10分钟。

女婿洗漱完出来后,跟朱淑珍打了个招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女婿吃饭的时候,朱淑珍又走进了西西的房间,坐在床脚的地方。

何菲起床的时候,朱淑珍问她去不去。何菲说也去的,朱淑珍慢慢地说,我以为你不去呢,那我也去吧。

“你什么都不问清楚,就知道发脾气。”何菲气呼呼地说。

朱淑珍讪讪地笑了,“上午刚说了旅游的事,你们下午就订好了,感觉像是我们很要去一样,多没面子。”

何菲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想说了。

本文原载《作家》杂志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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