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去延吉》(2)

去延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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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置身公园东边的烟集河西岸时,阳光已打满了整个河道。清清的河水流过横跨河面的小石墩的间隙,泛着急促的细浪,岸边的水草丰美,绿色养眼,我大步踏着一块块的小石墩,来到了河对岸,北边是参花基督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高高地向上挑着。岸上边是一处早市,被称为“东方水上市场”,有当地土特产和时令果蔬,有现场制作的各种特色美食,有当地人娴熟的挑选和还价,也有外地人新奇的观望和询问。市场沿南北向的水泥路向两侧伸展着,赶早市的人和卖货的生意人的声音嘈杂,熙熙攘攘,三四米宽的路两边,摆满了货摊,有朝汉语书摊、山参鹿茸摊、明太鱼和杂鱼摊、米肠辣椒面摊、狗肉猪肉牛肉摊、山珍野菜摊等,只留三四步宽的空隙供赶早市的人行走。

人声鼎沸,满耳朵里都是朝汉语交杂的讨价还价声,叫卖声、欢笑声、孩子哭声、小动物叫声、锅碗瓢盆交响声,像是迷了路,我这是到了哪儿?被潮涌般的早市上的人包围着,满眼都是交头接耳、面目表情瞬间变幻、称秤结帐的朝汉族人,他们有着北方人的特有的气质,仿佛是订做好了的,身着宽大舒适的白色或青色衣服,脚上穿着乳白色的水鞋,是朝鲜族特制的那种。我茫然地在夹道上挪动着,一边看摊上的新奇的东西,一边还得躲着摩肩接踵的人。

我瞪大了眼睛看这满早市的景物,而他们却全然不顾我这个曾经的延吉人的存在,带着主人的淡然,随手拿着摊上的精装山参,或拍打着用塑料袋包裹得严实的明太鱼,或提起一整个狗肉壳子在手里,满嘴说得冒出了白沫,然后与买主计算价格,带着笑容称秤收钱。这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书上记载的情景吗?其实这一切都还在进行着。一溜三个山参摊,排得长长的,有五六米宽,都是底下先铺上一块红布或红毯,上面才放上不同形状的泡沫盒子,里面装着各类不同成色的山参,还有直接放在红布上的,用白线捆得结实,让赶早市的人看了对摊上的货很放心。我在中间的那个摊位边停了下来。

摊位后边一个年轻的朝鲜族妇人蹲着,将还没摆出来的山参从身旁的塑料袋里拿出来,很认真地往面前的那块红布上摆放,她的手白白的,修长但很粗糙,像是挖山参的手,只有离家不到十天就想家的阿里郎才能握住,我耳畔响起了一阵悠扬的乐声,是从教堂那边飘过来的,那不是朝鲜民歌《远山飘来阿里郎》吗?这妇人会不会就是歌里唱的那个姑娘呢?她很伤心,因为阿里郎没有践行诺言,离开家就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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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总是傻盯着她面前的摊位,她抿着嘴偷偷地笑了,从墨绿的山苔皮上拿起了一棵长全了人形、根须茂盛的山参给我,用比较生硬的汉语说,捎一棵吧。这妇人的笑让我眼前蓦地闪现着她的样子,这不就是三十年前的她吗?等我回过神来,用手接过她递来的山参时,那个三十年前的她,我只看见了远远的背影,像在机场时退身瞬间就消失在了那片红晕里,而面前的朝鲜族妇人汉语说得缓慢而带了婉转的颤音,音尾微微翅起,像唱歌一样好听。

早餐就在早市旁边不远的李顺子汤饭馆里进行。肠胃已经辘辘起来,李顺子阿滋迈领着我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有很多人在吃饭,在一个靠窗的桌子边,她用卖山参妇人一样滋味的汉语说,坐这儿吧,透过窗子能看见早市和烟集河。谢过阿滋迈,我推开身边的窗户,坐下来,临窗沉思,河道里微凉的风和早市的声音传了进来。河水静于晨光的灿烂,我的心舒适于晨风的微凉,掠过远处公园池塘的荷花,点缀着若有若无的心事。

近处的门旁立着四口朝鲜族样式的黑色铁锅,还有放了不同菜盆的玻璃橱柜。年轮的胶片在这扇木窗口前缓缓地上映,交替着过去和未来的悲喜。我在这扇窗口向外张望,渴望看到她的影子,期待着有未知的喜悦,随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发生。桌边过道里,吃饭的人来来去去。也许她真的会随着一个个如她一般的背影,托了我的渴望,在这一缕缕晨风里,飘到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去。

阿滋迈端上来了久违的酱木哩汤、辣椒酱、嫩豆腐、桔梗辣咸菜和香喷喷的大米饭,饱餐一顿吧,再品尝一次三十年前曾百吃不厌的美食。喝一口酱木哩汤,满口生香,嫩豆腐蘸辣椒酱,就桔梗辣菜,鲜香回味,一碗大米饭,芳香晶莹,口舌生津,我吃得额头和耳边都有汗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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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大是自然而然要去的,那时我在这里读书,认识了同班的她。早春三月,校园马路边、甬道旁和后边的山坡的灌木丛里,金达莱花就开得沉醉不知归途,可谓“月穿珠珞索,风动玉叮咚”。大概金达莱花是朝鲜族象征的缘故,班里的朝鲜族女孩几乎都钟情于它,每到这个季节,她们就三五成群地趁课间休息,去山坡的灌木丛里采上几枝带到教室,或放在窗台上早就备好的白蓝相间的汽水瓶里,或采下几朵夹在教科书页里。整个季节瓶里的花就没间断过,教室里因此也就香气浓郁,充满了春的气息。

在这些采花的女孩中间,细高个、大眼睛、戴着近视镜的她就十分热心,她采了花不是放在窗台的瓶子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里,独自享受那花的馥郁。起先我以为她的与众不同就在这一点,可有一次在课间小憩的空当儿,我看见她把快要干枯的金达莱花瓣放在鼻翼,倚着窗台凝神沉思;再后来我发现她经常把夹在书页里的金达莱花,放在信笺里寄给一个远在上海读大学的男孩。

说实在的,她是让我心动的女孩,我在感觉里非常爱她,经常与她一起出入教室、图书馆。当我向她流露爱情的时候,她几乎坚决地回拒了我。她说被人爱是幸福的,她此时也被另一个人爱着,正爱得如醉如痴。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又有了爱别人和被别人爱的经历后,我才品味到初恋的清醇甘冽,总是那样驿动不已,绵长悠远。如今我又站在这里,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如眼前的阳光一样热烈,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在教学楼前响起,就想起和她一起在校园走过的幽深曲折的小道,一起在学校后山欣赏过的挂在松树梢上的满月,一起在西市场餐馆里品尝过的酸辣可口的冷面。

我突然感觉到,她的身影,她的声音,依然留在校园的小径、绿荫和后山拾级而上的台阶里,我的心我的魂我的梦也从未离开这里,这里成了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也明白了魂牵梦萦代表的是一种状态,让我觉得最美好的事情、最美好的心情,都是在那个时候、那个状态里发生的。那个细长的身影,那张稚嫩的脸庞,在青春的校园里曾经给我无数的激情,那个娉婷的身影记录了我的青春成长里的悲喜,是这个善良的灵魂使我突然间长大,变得更加自信,我带着她的祝福走闯天下。

所以我要再来看这个我们曾经的地方,带着青涩纯真的初心,带着魂牵梦绕的心情,从那个两侧悬挂着朝汉双语校牌顶檐高翘的大门进入,沿那条逐渐上升的水泥路来到综合楼前,在那两棵三十年前就生长茂密的松树下驻足,一座雄伟巨大的博山文石旁“求真、至善、融合”的校训在阳光里熠熠生辉,镌刻着李岚清副总理题词“圆融”的山石,与校门口左侧悬挂的朱德委员长的校牌题词遥相呼应,彰显了学校的傲寒风骨与高尚的学术品格。文石两侧,松林掩映之中的那些石桌石椅,似乎还在闪回着当年同学的身影。

此刻我站在当年称为化学楼的台阶上,巨大的遮阴滋生出了大片凉爽,六七个中年男女身着上绿下黑的衣服,从西边的松树林里走了过来,他们的眼光在四处张望,似乎身边有看不完的新鲜,往主楼前走着,不一会儿他们就排成了三队,走在最前边的那个女的拿着摄像机,边往后退步边喊着节拍,后来只剩下三个女的排成的一队了,满脸喜悦满足的笑容,翩翩而行的身姿,仿佛又找到了当年一起走在这里的感觉。走到了主楼前边了,他们停了下来,然后照合影。噢,他们也是像我一样来寻梦来的校友啊。

校园生活青涩纯真,给予我太多的感动与美好,那份情感,是最初的心动,是不染杂尘的清纯,因为未完成而遗憾痛悔,因为爱而未果而刻骨铭心。带着纯真的相知,我看着这些熟悉的地方,把这次的到来置于灵魂之上,一个人之于一个人、之于一个地方的感情,也许是对自我的寻找和确认,但更重要的是灵魂的契合与追求。当我走近新校区足球场边的那片苹果梨园时,看见树上挂满了青青的苹果梨,有的都压弯了枝头。我想这份青春的感动,多么像这将熟未熟的青梨,清新纯真,透着甜蜜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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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南大门,就到中午了。对面一片高楼,顶端嵌着“大学城”的牌子,下面是挂满了朝汉双语的广告牌,各式各样,多彩多姿,足有成百上千块,再次组成了巨幅广告墙,衬托出了浓厚的商业气息,让我想起了公园对面具有同样特点的广告墙,更凸显了整座城的商业氛围。这里以前是学生宿舍区,如今变成了大学城,围绕延大做起了大学经济,并且处在了一片繁华热闹中。我躲过公园路上的车流,来到了“大学城”群楼的遮阴里,迎面看见“服务大楼延吉冷面”,心想午餐就吃这个了。

进门前,我抬头看见了店LOGO下边还有一句“传统饮食,服务于民”,就想三十年前没听说“服务大楼”呀,带着好奇心就推开了这家店门。店里一派凉爽,虽然延吉的夏天不太热,但这里还是开了空调,大厅里的桌子前坐满了吃饭的人,说着不同地方的语言,熙攘一片,服务人员来来回回,很礼貌地接待每一位来客。我被指引着坐在了靠圆柱的一张桌子边,桌上放叉子筷子的塑料盒侧面上贴着一张广告纸,我拿过来仔细看着,服务生过来,我说点一碗冷面,接着又看那纸。

纸上介绍说,服务大楼即延吉饭店,自1958年成立起,就专注于打造传统的冷面和中餐,通过“延吉服务大楼冷面”这个延吉曾最著名的冷面品牌,让冷面走出了延吉,走向全国各地。店内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民族挂饰,配以现代简约的装修设计,西面墙壁上挂了一张紫红底的巨大的木质牌子,上面写着“延吉冷面第一家”,我立即感受到了浓浓的朝鲜族风情,仿佛回到了当年,坐在西市场附近的一家冷面馆里,和她面对面吃那碗酸辣甜味具全的冷面,越吃越辣,但越喝面汤就越能减轻辣感,于是只好一口气将那碗面吃完,吃得眼泪鼻涕的都要流出来了,她用手帕擦着,瞅着我扑赤地笑了。

沉思间,服务生就端上一碗冷面,是用不锈钢制的那种大碗,里面的汤紫红,放了酱的样子,冷面在底下,顶上放了黄瓜丝、紫菜片、辣椒面、牛肉片和一切两半的鸡蛋,还撒了些黑白相间的芝麻,颜色鲜艳,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我拿起木质勺子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碗里翻了几翻,暗黑色的荞麦冷面就翻到了上面来,于是就大口地享受起来,还是像当年的感觉,满口腔都是辣,喝口汤就减轻这辣感,只好不停地吃,可只因这碗大面多,几口是吃不下的,只好慢下来,这时服务生端来一小碗汤水说,这是舒辣汤,是秘制的,也是酸甜的味道,只是没了辣味,吃完冷面,喝几口舒辣汤,就感觉嘴里的辣轻松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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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到位的服务。我想这“冷面第一家”也只有这么做才能被顾客认可。在这里吃冷面,吃的不仅仅是味道,更多其实是一种“情怀”。临了我问服务生,顺公园路往西还有什么景点?他顺口说了句,阿里郎广场呀,在那里还能看到对面的帽儿山,州政务中心也在那里,刚建成不久,州委州政府都搬到那里去了。我噢了声,谢过了服务生,推门来到外边,门口停放了大片吃饭的人开来的私家车,衬托着“第一家”的红火气氛,公园路上的车辆依然川流不息,公交车站就在延大西边不远,坐一坐公交车再找一找当年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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