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过年专递·中原】中原年底手记 l 马思源

请灶画、贴门画、贴春联,年事日渐稠密。祭灶日,灶头墙上贴了灶爷画,鸡猫狗种一家十八口,画色红黄绿,青

请灶画、贴门画、贴春联,年事日渐稠密。祭灶日,灶头墙上贴了灶爷画,鸡猫狗种一家十八口,画色红黄绿,青蓝紫,明艳晃晃。三炷香燃在香炉里,袅袅而起,袅袅而散。门扇上是关公和秦琼,黑笔勾线,大红脸,大红大绿大紫衣装,持了刀枪剑戟,背门而立,自生一阵威风。春联红纸黑字,红得耀人眼睛,一面喜庆。照了又照,比了又比,两联皆高低相同、居正,对称,方放心贴上。

擓了菜篮去割肉,集市上猪肉一扇一扇,白润如玉,肥得冒油光,亮闪闪夺人眼目。肋条割成瘦长的一块块,挂铁钩上,一人多高。人的手摸上去揣一揣肥瘠,手一松,肋条半空里荡起秋千,一晃一晃。猪头也在铁钩上吊着,白白净净,无一根毛发,大耳肥头,脸上笑眯眯的,冲着买的人,说,来吃我吧,来吃我吧。

乡下的年,过油是重头戏。烀肉,选了肥瘦相间的部位,肉剁成瓦片大的四方块,方子肉,烀熟了,插上筷子敬神。肋条肉也香,烀了给孩子们解馋。长又厚实的深青色海带、清亮亮的萝卜干、金灿灿的金针菜,洗净,凉干,放锅里与肉一起煨着。煨得烂透,沾了肉香,似乎连年也过成了荤的年。一堆一堆泡桐木,汉子甩开棉衣,持了斧头,咔嚓咔嚓,一劈梅花四瓣,劈成劈柴,截成一尺长,一抱抱摞到墙角。劈柴火煮肉,柴火也香,肉也香,所有的烧柴都来自自然,乡人相信自然界的木头能释放异香。烀肉、炸丸子、蒸馍,檐下的劈柴,少了半截,又少了半截。

炊烟被风吹散,分不出是谁家里的烟火。肉香从锅沿儿悠悠荡出,在屋檐下闲逛。小孩的手抓了尺长的肋条肉,头也不抬啃得满嘴巴流油。黄狗眯上眼笑,满脸谄媚,直勾勾盯着,尾巴圈儿一摇一摇,专心等骨头落地上。小孩子砸吧完最后一缕肉丝,手一扬,黄狗如箭簇,冲着骨头落地的方向猛窜,狗爪子滋滋啦啦抓地有声。檐下火炉旁,老人拢着手,眯一会儿眼,睁一会儿眼,并不搭话。长烟袋歪在脚边,火炉上炖着水,炖了很久很久,炖开了,噗噜噜水汽呛着水壶盖儿,啪哒啪哒壶盖儿一开一合。炉火边上烤着花生,焦糊糊的皮儿,坚果的香味从壳里钻出来。芦花母鸡咯咯咯嘀咕着,伸长脖子去叨花生,老人扬了扬长烟袋,花母鸡扑棱着翅膀急慌慌跑走了。小孩子抓过肉的小手去抓花生,不小心烫了一个趔趄,也不声张,顾自跑出门玩去。

大斗盆里和面、发面。斗盆口大,红瓷内里儿,赭红色外面儿,粗拙朴质。一个兑水,一个手不停地搅面,和好放置在灶火窝里等面发。发酵一夜,面絮如云朵,冒出盆沿儿。灶房门外远远望去,如一朵大大的蘑菇,戴着白色帽子,穿了瓦红色衣裳,等着主妇的巧手去采摘。揉面、团馒头、往锅里箅子上装馒头,劈柴火架上,一会儿功夫蒸汽窜上来,锅上云蒸霞蔚。高粱秆织成的箔摆在厢房中间,一簸箕一簸箕的热馒头从厨房端到厢房,呼啦一下到在箔上,高粱秆的清香遇热散发出来,跑到院子里去招呼着小孩子。

上了年纪的人,着了厚厚的黑色棉衣,站在村头风里张望,望望又转身家去。年前的最后两天,回家的人都回来了,还看不见自家的人。日头偏西,村头不远的柏油路上,终于有客车停下来,一个人携了东西下车,长长短短,大包小包。先是一个黑点,慢慢变大,慢慢看出来大样,再近前,看清楚了眉眼。家人接了行李物品,小孩子飞快地在前面跑,不停“啸啸”喊着。冷冷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回家的人空着手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跟村人打着招呼,大方地散着高档烟。有人接了,打火点上,连他的也一起点上,“嘬嘬”吸上两口,站着说上几句长短。烟头在阳光下只剩了红点儿,冒着烟青色,风一吹,飘散开去;有的人接了夹在耳朵上,嘴里说几句客套话,边说边走了远去。到家的路并不远,却走了大半时辰,散了两包高档烟。

年三十,将晚,去上坟。年长的男人擓了老式竹篮在前头走,身后跟着年青的后生。篮子里装了方子肉,装了鞭炮,装了纸钱。踩着刚落下的薄薄雪花,越过沟沟坎坎,一径荒草,满目萧寒。田野里泡桐栽遍界梗,叶已落尽,枝杈黑白如国画山水。过冬的鸟见人来,枝头上扑棱棱飞起,薄雪蹬飞一地。只落得剪影,只落得切割了的阳光洒落在冬麦上。麦青色,覆了雪,软绵绵一层薄被,青青白白煞是有趣。远处一块闲地,各种树木林立而生,远观林中青黛色,雾气朦胧一片。有少年田头过,鼻头冻得通红。

坟前摆了肉食,划了火柴,燃着纸钱,静静地看它成灰,看它蝶样飘荡荡四散开去。心内忽生日日生息之感,忽生岁月更迭之感。正当时,坟前炮声如雷。

(马思源,海南作家)

(本文编辑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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