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鳌艺术馆评介 — 著名表演艺术家郑榕

郑榕的“三高”

他是话剧《雷雨》里的周朴園,他是《茶馆》里的常四爷,他是电影《龙须沟》里的赵大爺,他是《西遊记》里的太上老君,他就是著名表演艺术家郑榕。他的一生只有一个岗位,那就是舞台。然而,他就在这个舞台上下,达到了光辉的三个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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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世界家苑》封面中国演艺界艺术家照(左一是郑榕)

(一)

郑榕是“人艺”(全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元老级演员,也是“人艺”的缔造者之一,并为“人艺风格”的形成,作出了开拓性、创造性、历史性的贡献。在中国演艺界,他是“国宝级”的表演艺术家,在中国话剧史上,是一代里程碑式的演员,荣获“终身成就奖”。这不仅在于他从艺之长——64年,塑造角色之多——130多个,而且时间跨度和角色反差之大——从上层人物到下层人物,乃至从人间到神间。更在于他的表演入情入戏,形神兼备,深刻感人,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臻于化境,一上台就光彩夺目,吸引住观众的眼球,将戏剧的现实主义魅力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塑造的周朴園、常四爷等人物形象,在观众的心目中成为永恒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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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郑榕在话剧《雷雨》中饰演的周朴園

他的同院同代的表演艺术家蓝天野,早在五十年代初观看郑老演出的话剧《龙须沟》时,就感动地说把他给“镇住啦!”可见其表演的精湛。也就从那时,郑老已奠定了现实主义的表演基础,也奠定了“人艺”的表演风格。郑老也回忆当年《龙须沟》的演出说“当时成为绝响,在以后的演出(包括电影中)都未再现过……”同院的著名青年演员杨立新,对郑老那一代所演出的《茶馆》和《雷雨》等风格卓异独树一帜的经典大戏,特到敬畏,甚至视为是“神圣的”,是他们年轻一代演员不敢碰“不敢演的”,“没法超越的”。特别感动的是郑老所演常四爷说的“我爱大清,可谁爱我呀?!”那句荡人心腑的话,以及他㧟着篮子往外走的那种魅力,“不是戏能演出来的,而是人物塑造出来的,是不可重复的”。郑老传神的表演给同行演员的感受如此强烈,给观众的我也同样深刻难忘,时常想起《茶馆》,想到郑老,其音容相貌,仍历历在目,在耳边萦绕。以致我和很多观众一样,看“人艺”的话剧,也像看京剧名角的戏一样的偏爱入谜,己不再是看剧情,而是看“名角儿”了。所以反复观赏郑老等一代名角儿的演出,甚至凡演就看。记得每场演出结束,演员在观众长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都要多次谢幕,甚至在剧场院里和门口还掌声不断,久久舍不得离去。这是角色的魅力,更是演员的人格魅力。难怪原来把京剧奉为国粹的,现在也把充满文化内含和独特表演艺术风格的话剧《茶馆》视为国粹了(1992年,郑老他们那一代最后一场演出《茶馆》时,观众就打出“戏魂国粹”的大标语)。郑老他们那一代演《茶馆》演出了374场,场场爆满,久演不衰,赢得无数观众的喜爱,而享誉海内外,不仅受到国内观众的喜爱,也同样受到所到演出国家和地区的观众和专家的欢迎和高度评价。1980年去德国、法国和瑞士演出,德国将近两百家报刊发表表了有关《茶馆》的文章。曾任英国皇家剧院导演的彼得•布鲁克评论说“你们是现实主义学派……看了你们的戏,明白了你们所说的民族形式与现代剧相结合是什么意义,在这种表演方法中,你们是一流的。”1983年,《茶馆》访日演出,同样引起轰动。日本著名导演艺术家千田是也也说《茶馆》“是一出现实主义的戏”,并说“《茶馆》的演出,引起日本戏剧界对现实主义的重新估价。”1986年到香港演出,更被认为是“中国剧坛的高峰”、“中国当代舞台的精英”。“人艺”的《茶馆》,谱写了一篇浓墨重彩的华章,成为中国话剧的一个象征符号,在中国话剧史上有独特地位,说明“人艺”表演艺术达到高峰,当然也就说明担当主演的郑老表演艺术达到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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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郑榕在话剧《茶馆》中饰演的常四爷(右一)

郑老的表演艺术,还包括他在影视上的表演,而且所演的角色更多。他把话剧与影視两种不同的表演艺术形式的特长,融汇于自己的表演中,以出色的演技和独特的风格,深刻的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塑造了无数人们熟悉和不熟悉的角色,创造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其表演正如导演杨洁说的是“得心应手”,刻画的是“入木三分!”观众则把郑老演的太上老君称为“永远的太上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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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郑榕在电影《龙须沟》中饰演的赵大爷

郑老不仅在表演艺术实践上达到高峰,而且表演艺术理论上也颇有建树。他在演出实践中所认真写的大量《演员日记》,真实而详细地记录了他丰富而深刻的表演体会、感悟、认识和经验教训,被“人艺”博物馆收藏,成为“人艺”宝贵的表演理论素材和学习研究资料。2017年中国话剧诞生110周年,93岁高龄的郑老,把他一生中印象深的中国话剧百年来的代表剧目、著名编剧、导演、演员和观众、专家的反映和评论,以及他所看和所演的体会,简明扼要又具体生动地记录下所见证的中国话剧的诞生和发展历史,有着珍贵的资料文献价值。 注:郑榕在电影《西遊记》中饰演的太上老君

(二)

国画大师李告禅常强调“必先有人格,尔后方有画格”。绘画如此,表演也一样,先有人格,才有戏格。

郑老作艺达到高峰,做人也是高境界。作艺的成功,是因为他的心目中“戏比天大”,话剧是他“生活的全部”;做人的成功,是因为他把于伶话剧《长夜行》的一句台词“人生好比黑夜行路,可失不得足啊”作为他的座右铭。

在《茶馆》同台演出的蓝天野,在谈到郑老时,动情地强调了三个“特别”。说他特别尊重和特别钦佩郑老,感动于郑老特别认真严谨,孜孜以求,精益求精,觉得郑老在艺术创造上就“永远没有停止过”。虽然每次演出,都是全神贯注、全情投入,全力以赴,但每次演出后,他都在想有什么地方处理的不太合适没有,还有什么更好的表现方法没有,“总是在继续创造思考”。所以他每次塑造出来的常四爷都有所不同,终于这个角色被他演绎成堪称话剧舞台人物塑造的经典。在体验生活方面,蓝老也认为郑老特别认真,全身心投入,认为“他的观察和对人物的体会,比我们很多演员都深”。杨立新对郑老对待表演的认真和严谨,则深有感触地说“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严肃的!”在后台,准备起戏来都吓人,谁都不敢跟他说笑。同院的中年著名演员并和郑老演过对手戏的吕中,说到郑老的认真严谨,更有亲身感受。她就亲耳听到郑老说“看来我这个演戏,还是有很多毛病的,比如使劲儿,不使劲儿怎么演呢?该使劲儿的时候还得使劲儿,可我有的时候可能使的多了。”老一代艺术家的敬业,让她深爱教育。并觉得郑老那一代的“演戏、做人和生活都分不开啦!”投入感情、深入生活到如此程度,是何等境界?真是爱到家了。以致2017年,郑老都已93岁高龄,退出舞台很多年了,而在“央视”《向经典致敬》的演播现场,郑老虽坐轮椅,但仍像当年在舞台上演出一样,倾心投入、从容自如地重演了《雷雨》的一段戏,依然风采不减,表演得那么充分,那么真情,令人感动和敬佩。可见戏己入其心底、骨髓和生命,永不淡出,永不忘怀。刻苦精心练就的功底,就是这样的扎实深厚。所以,邓老成为“人艺”的一个标志性的演员,一棵常青树,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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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人艺”的话剧《茶馆》在香港演出的节目单

郑老自己也回忆说为塑造一个角色,要琢磨分析很久,甚至要亲身去体验很长时间。如为演好《龙须沟》里的泥瓦匠赵大爺,剧组每天九点开始排练,而他每天七点多提早一个多钟头就出去,像扑捉“猎物”一样寻找类似的人物,紧跟在人家身后看着学着一举一动,追随模仿人家,他谦称为是“补课”。而正是这样的“笨功夫”、“傻功夫”,黙黙苦练,积年累月,才练就了他的真功夫、硬功夫,也只有深知艺术真谛的人才知道,惟有以苦为径,才能通向高远的艺术之巅。但郑老特别谦虚,说到自已的从艺只说是“幸运”“顺利”,而说别人从艺则说是“不容易”“凭本事”。其实有着被视为中国话剧艺术殿堂的“人艺”,其老一代演员阵容给我的感觉,宛如兰亭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之盛况,聚集了舒绣文、于是之、郑榕、蓝天野、英若诚、朱旭、刁光覃、朱琳、狄辛、胡宗温、苏民、黄宗洛、吕齐、童超、董行佶、林连昆、韩善续、李翔等一批优秀的实力演员,可谓高手林立强者比肩之地,能在此立足己属不易,而担当剧院两大代表剧目《雷雨》和《茶馆》的主演,在剧院起着挑大梁作用的邓老,能是轻松的吗?就说排练《雷雨》,此剧并不是那么简单化的反映生活的剧作,演员对它的理解就需要有一定的认识水平和艺术修养。据说排练工作漫长而艰辛,竟用了八个月。演员们既有过兴奋、激动,也有过苦闷和泪水,才于大惑不解中生发出大彻大悟。何况担当主演的郑老,其难度和感受只能更大更甚。

杨洁导演在拍电影《西遊记》时,先是请郑老作顾问,后看郑老的形象和气质都适于演太上老君,又请他扮演,他都欣然接受,听从安排。而在开始登访郑老时,杨导还有点担心,不知邓老好不好合作。但开门一见,看到郑老笑容可掬平易近人的祥和面容,她的顾虑一下就打消了。在后来拍摄的合作中,郑老给杨导的印象,总是和颜悦色,和蔼可亲,真诚热情。虽对事认真严谨,但却不好为人师,更不摆资格和架子。主演孙悟空的六小龄童,对郑老的指导帮助深为感动和感激,并说如果他扮演孙悟空得到观众的认可和喜爱的话,那里就有郑老帮助的很大功劳。但郑老却总是谦虚低调,对于帮助别人却只说“也就起了那么一点提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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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郑榕在电影《西遊记》中饰演的太上老君

笔者有幸在郑老94岁高龄时拜访他,和当年杨导的心情和感受一样,去时有点紧张,又是以“一个观众”的名义贸然登门的,但却一见如故。头一回见面,郑老就送我两本专刊艺术家的画册《世界家苑》。小节可见大义,从他在送我的书上署名同时签上老伴的名字这一细节,也看出他对人的尊重。郑老虽年事已高,但其待人热情不减,特别是其诚挚谦和的人格魅力令人感动。而所显示的气质,其实际体现的是品德操守和人文素养。这和时下那些不靠演技靠“颜值”,不靠内功靠外功(炒作),却还摆出一副所谓“明星大腕儿”傲慢的臭架子,天差地别。其实证明的正是“谦逊基于力量,高傲基于无能”(尼采语)这一哲理。

试然,郑老的成功,除其人品、天资和勤奋的主观因素,还有一定的有利的客观机遇。正如杨立新所羡慕的,说郑老他们那一代老艺术家是幸福的,有幸在当时排演《雷雨》时,作者大剧作家曹禺健在,排演《茶馆》时,作者大作家老舍也在,并且他们常到“人艺”的排练现场,亲自读剧本和参加讨论。如排《雷雨》时,曹禺就说过这么一句话:“一个人的初恋,是不容易忘记的。”郑老用心倾听领会,并从亲身经历中感悟到他所演的周朴園,这时才找到了老年的感觉,从以前见到鲁妈不敢看着说话(怕认出),到现在看着她对面演(实认不出),更符合生活的真实了。特别是老舍对《茶馆》的演出,所强调的“一定要把《茶馆》的文化演出来”的要求,和重温老舍的一段话“中国人是聪明的,但在那个社会他们的聪明智得不到发挥,只好去钻研品茶、养鸟、放风筝呀等等一些事,其中每一项都可写出一本书来。”郑老说这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并且“是一个大的转折”,领悟到过去的表演有概念化的问题,即对人物只简单地分好坏人,而没有个性,此后才是“演人”了(话剧大师洪深就曾说过“会演戏的演人,不会演戏的演戏。”),也可谓一个大的飞跃。还有当时著名导演焦菊隐,要求演员写演员日记。他在郑老的《演员日记》的一次评语是这样写的:“艺术构思是形象思维,不是理性分析。戏是给人看的,一定要通过行动表现出来。”这都对郑老的表演提高起了重要作用。

“央视”在《向经典致敬》郑榕一期,对郑老的“致敬词”说的好:“幕后吃苦,你才有面对观众的从容淡定;台下流汗,你才有舞台上的炉火纯青。”

(三)

人们都知道郑老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岂不知他还是一个丹青高手。尤其是他钟爱的工笔人物画,其绘画造诣,笔者也是在拜访他时才知道的,而感到惊奇和钦佩。

郑老画了很多题材和形式的画,也临了很多古代工笔人物画,深得工笔优美的精髄,气韵高雅,幅幅精美。而所临的唐代张萱的《虢国夫人遊春图》(实为宋摹本),更见其绘画功力了。该图描绘的是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盛装出遊之景。画中人马、服饰尽显盛唐风采。其贵族人物的皮肤白皙细腻,脸庞丰润,体态丰姿绰约、眼神的传递呼应、服饰的雍容华贵,都通过极细致的线描和色彩敷设表现出来了,乃至马的体形都塑造得无比匀称和健硕。画的构图、人马的位置布局错落有致,极富节奏美感。显然,没有深厚的绘画功底,是驾驭摹写不了的。而微妙还在其中人物有的女扮男装,其形貌、神态和气质的表现刻画,非丹青高手所莫能。郑老的临作,由于纸张和颜色的材质等因素所限,不能说完全乱真,也可说几近乱真。难怪笔者把郑老的这幅画和其他几幅画的照片,在网上发给朋友们时,大家一致的反应都是感到意外、惊奇和钦佩。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汪钰林教授看后说“郑老天性是一位高智能的艺术家。他的个性具原本的形象思维和沉稳厚重的内心常态,有别于一般艺人的特长”。同时对比另一位表演艺术家的绘画,认为“同样有艺术特长,但是他的天性里缺少厚重和实修,总觉得飘浮了些。”汪教授还说“郑老虚心苦学,能临好遊春图和飞天,又能表现剧中特写,我非常敬佩。难能可贵呀!”著名导演、画家韩刚,深知郑老的表演造诣,对郑老的绘画修养也深为赞赏和钦佩。文人画家梅华成,也惊奇地说“真没想到作为表演艺术家的郑老先生,对绘画艺术还这么热爱,还有这么高的修养。”一位喜欢书画艺术的朋友,看到郑老画的《茶馆》剧中郑老和于是之、蓝天野的逼真而传神的特写时,则惊呼“太棒了!”并评说“郑老自画的是他塑造的人物和其沧桑复杂的内心世界。”还对比笔者所画郑老的肖像,说“是郑老其人,清白干净,内心安然。”(其实此画是笔者所画几个真正的大家的《寻真》组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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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郑榕临唐代张萱《虢国夫人遊春图》

郑老还有很多写生素描和速写的人物画,都见其很高的造型功力,显示了郑老作为一个表演艺术家兼修绘画艺术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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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郑榕作嫦娥奔月图

大凡大艺术家,在精修本专业艺术的同时,也多兼修姐妹艺术。各种艺术的表現形式和方法虽不同,但其美学原理和审美观念是相通的。唐代大书法家张旭,观看了舞蹈家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其书艺大进。当代京剧表演艺术大师梅兰芳,更直接兼修书画艺术,乃至养花养鸟,曾深有体会地说“借养花和绘画来培养我这一方面的常识,无形中确有了收获。”(《舞台生活四十年》。同代、同院乃至同台的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和蓝天野等,也都兼修书画艺术。他们兼修书画,都不只是因为爱好,翰墨寻趣,也是为了丰富学养,陶冶情操,为了表演。他们表演艺术的造诣,和他们的书画艺术修养,薫陶感染,潜移默化,不无影响。所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郑老的台下功,除本行的表演内功,还应包含兼修的绘画外功。其实一个演员的表演功力,最终还是要体现在其个人的文学艺术修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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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郑榕画的话剧《茶馆》人物特写(上图左是郑榕饰演的常四爷,右是于是之饰演的王掌柜;下图左是蓝天野饰演的秦二爷,右是于是之饰演的王掌柜)

郑老在做人、表演和绘画所达到的三个高峰,在老一代的艺术家中,已是出类拔萃、凤毛麟角,而在当代演艺界更为稀缺而难能可贵。只是本文是笔者一点回忆和感想,挂一漏万,笔力所限,远未能承载郑老的巨大成就,而应进一步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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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若水画郑榕肖像(《寻真》组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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