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 | 触摸宝贝

▲刘华杰 作者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传播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触摸科学》

▲刘华杰

作者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传播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触摸科学》

清华教授刘兵写过《触摸科学》,让一杆子人作了丝丝联想。此又提到“宝贝”。宝贝,岂是随便触摸的?

在流行话语中,宝贝一般有两种用法:一指对小孩的爱称,二指对美眉(MM)(或对偶之男性)的昵称,如这“上海宝贝”。甚至《现代汉语词典》也没有点明宝贝的词源,第一释义只为“珍奇的东西”。于是,人们有若干误解是正常的。

▲弗尔迈伊与妻子(右)和女儿

弗尔迈伊(G. Vermeij)是位盲人,4岁即双目失明,后来他的职业就是触摸宝贝。用手细致地、反复地抚摸宝贝,对宝贝进行分类,但不仅仅是宝贝,他还触摸别的东西。

他是一位杰出的海洋生态学家、进化生物学家,用他那“无与伦比的手”,感知了无数贝壳,他撰写的《贝壳的自然史》收入了普林斯顿科学文库。

▲弗尔迈伊关于备课研究的专著《贝壳的自然史》英文及中文图书封面

“宝贝”是软体动物中的一类,有时指其外壳。这便是宝贝的最初含义。我们是不是更熟悉它的引申含义,而忘却了它的自然含义?如果是,这说明了什么?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译出的两部书《无与伦比的手:弗尔迈伊自传》(哲人石丛书之一)和《贝壳的自然史》(普林斯顿科学文库之一,中文应当翻译为《贝壳博物志》)给出的第一层启示便是,要用我们睁着的眼睛,看看周围的自然。

▲《无与伦比的手:弗尔迈伊自传》

一个盲人,成为一名出色的博物学家,要克服许多难以想像的困难。可是他做得非常优秀,10岁就开始收集贝壳,在学生时代他采集贝壳标本时总是采到最好的。他不但克服了不利,而且化不利为有利。“他用手代替了眼,这使他能够了解许多细节,而我们却往往视而不见。”(费希尔语) 视力没有成为他体悟自然本性的真正障碍,当他超越了视力困难之后,他比我们更清晰地“目睹”了存在。他用双手、用心灵去“睹”察自然,赞美自然。

“他不仅能够以触觉代替视觉,而且由于生活中没有那些看得见的东西来分神,从小就养成了认真思考的习惯。”这是费希尔为《无与伦比的手》所写序言中另一层意思。这世界五光十色,我们的眼球被吸引得滴溜溜儿乱转,颜色不但使我们无法专注,而且令我们放弃思索。

▲成年后的弗尔迈伊在研究贝类生物

弗氏的博物学研究,是通过触摸来读出贝壳的形态信息,进而探索生物的进化历程。贝壳是一种生物结构,对它容易提出三个相关问题:它是如何存在于生物界的?它是怎样形成的?它是怎样进化的?该书主要讲了贝壳几何学与贝壳经济学(或者生态学)。后者更能深入回答上述三方面的问题,但前者更通俗易懂。

“软体动物贝壳的美学感召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形态的规则性。”(第9页)贝壳形态描述,有许多复杂的术语,特别还有纲目科属种的繁琐而精细的划分。但是关于贝壳开口的“手性”问题,容易阐述,并且事实足以令人吃惊。所谓手性,简单说是指左手与右手的不同。左右手外表十分相似,但是两者不可能通过平移和旋转而互相重合,只有通过镜像反射两者才能对合。将螺类(贝类的一部分)的外壳尖顶端朝前方放置,顶底连线,如果螺的开口位于此线右侧,则称它为右手螺旋,也称右手性。同理,如果开口位于线的左侧,则为左手性。

你可注意过,自己见到或者收藏的螺壳是左手性的还是右手性的?

我见过的无一例外,全部是右手性的。但是从文献中我知道世界上的确存在左手性的螺壳,弗氏和刚去世的哈佛大学教授古尔德都研究过这类问题。印度的一女神造像左手上就托着一只左手性的螺壳。当然左手性者非常稀少,据说比例是十万分之一。因此,如果你见到左手性的螺壳,一定不要放过。

《贝壳的自然史》第25页,就收有一幅照片,展示的是一只美丽的左手螺。

为什么右手性的螺壳占据绝对优势?原则上左与右除了手性外没有差别,可是现在为什么出现了对称性的“破缺”,即一种较少或者极少,而另一种较多或者极多呢?它们原来就如此吗?

这些是自然界十分普遍的一系列手性问题中的一个。在生物大分子和植物茎缠绕中,都存在类似的问题。

科学家已经发现,在软体动物刚刚进化时,即寒武纪,最早的单瓣贝壳中右旋并不占优势,即那时没有明显的手性对称破缺。

在演化过程中,贝类的壳体可以发生向右或者向左的扭转,两种方向的进程都是可能的,但是大自然有一选择作用。哪怕当初仅仅造成了十分微弱的差别,这种有利无利转变的结果就被一点一点放大,若干代后,足以产生较大的差别。这一解释意味着,现在右手性螺壳居多,有许多偶然成份,如果让生命重新进化一遍,我们没有理由假定还会得到右手性居多的螺壳。也有人用微分方程的解曲线形象地展示这一过程。

另据《自然》杂志报道,德国鲁尔大学的生理心理学家奥努尔·京蒂尔金在美国、德国及土耳其三国,暗中观察在公共场所接吻的124对情侣后发现,64.5%的人在双唇紧贴时会将头向右转。据说这种右转倾向与人在幼小时的习惯相关,胎儿在子宫中时即比较喜欢向右转头,胚胎在心脏发育及肠子开始盘成螺旋状后不久就可观察到头向右转的现象,而大多数婴儿在妊娠期最后几周以及产后6个月会自动开始向右转头。(转引自《科学生活》2003年第3期,第3页。)

手性只是弗氏书中涉及的一个问题,更有趣的是他关于软体动物经济学的精彩描述。这些故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但结论却值得列出:

“经济增长是一种罕见并且暂时的情形。对于大多数情况下的多数物种而言,种群扩张的时期相对于稳定和衰落的时期要短。”(第227页)

博物学研究并非特意为了得出这样有警示意义的结论,但如果大自然清晰地展示了这种必然性,我们能视而不见吗?

“眼盲”对于看世界毕竟构成一定的障碍,但不是彻底的,只要你像弗尔迈伊一样自强不息,你仍然能够洞悉自然的奥秘。“心盲”也许更难办,纵然有水灵灵的眸子,映入的也只是表象,而且可能是没有个性的千篇一律的景象。

眼睛有自觉或不自觉的过滤功能。科学哲学管这叫“观察渗透着理论”。我们有一双视力还不太差的眼睛,虽然常常戴着眼镜,我们用它们触摸过或者愿意触摸些什么?这取决于我们的心灵关注什么。(2002年12月18日一稿,2003年3月二稿)

【刊于:刘华杰,《殿里供的并非都是佛》,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6-249页,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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