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前的元宵狂欢夜,就在故宫……斜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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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前最火的话题,莫过于“故宫元宵节首开夜场”。“故宫上元灯会”虽然让人兴奋到挤瘫了网,不过其实十点钟前也就散去了。从前的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那可是中国人自己的狂欢节,一连三天有诗为证“火树银花不夜天”,规模和热闹程度绝对不比同一时段的威尼斯、里约热内卢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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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上元节赏灯的场面也是热闹非凡

只是如今故宫的上元灯节靠的是高科技的声光电多媒体技术,古代只能靠火。结果有明一朝在紫禁城赏灯狂欢,光烧毁整座宫殿级别的大火灾,就有正德和嘉靖朝的两次。严谨的大清为了避免乐极生悲,不仅取消了宫中灯会的传统,连明代为宫中制灯的灯市口,都变成了有名无实的地名。想看灯、想狂欢?出宫不远,六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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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时,在皇宫内燃放烟花或者用火不慎都很容易引起火灾

这六部口,地处西单、宣武门、天安门和前门构成的对角线中心。意为通往六部最近的路口而得名。今天附近仍有大六部口街、小六部口胡同等地名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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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里成了灯会狂欢的主会场?清朝是典型的政府经济,灯会的灯也交由各部自己点自己的,反正代表着国家和政府部门形象,你看着办。至于谁办得最好,必须是工部。县官不如现管,能工巧匠都在人家部里。有清一朝,“工部灯、气死风”都是有清一朝元宵节的网红打卡第一经典景点。

这三天,白天和黑夜可以颠倒,王公大臣可以与民同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也可以大大方方跟着扭秧歌不会被笑话。不过政府重地搞全民狂欢,就不怕出乱子?当然,水会(也就是消防队)必须枕戈待旦,而最怕的就是丢孩子,《红楼梦》和《死水微澜》里的悲剧,清代每年在六部口都得发生不少起。

△《红楼梦》里元宵节那天走失的孩子英莲

至于影响办公秩序那是杞人忧天,反正这时六部谁也不上班。“腊月里,整一年;封印后,官事完”。清朝官府是旬休,做十休一,但年假长,腊月二十到二十二找一天封印,具体哪天听钦天监认定哪天是吉日为准,然后大老爷们就回家“二十三糖瓜粘”了,直到一个月后才开印。

无论哪国,狂欢节肯定少不了美食,至于这古老的中国狂欢节,在舌尖上必须是二马争先。“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这第一马,是大栅栏马思远茶馆,直到晚清才改了东家,变成了以《定军山》开启中国电影史的大观楼。而这首《上元竹枝词》作者符曾生于1688年,这么推算,马家的元宵霸榜了200年左右。如今每每被南方人诟病看着粗糙吃着糊嗓的北京元宵,也有过“滴粉搓酥”这样形容女妆的效果?吃遍了北京所有老字号元宵,除了坚守“二环内最具性价比涮肉”,近年也致力于复原清真旧食谱的满恒记,今年新研发的元宵还真有几分接近这一传说中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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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将近,满恒记也卖起了元宵

另一马也是回民,其开创的字号如今在长寿榜上仅次于六必居。这就是从乾隆四十年间就在户部街上开店的月盛斋马记老铺。乍暖还寒季节,一口烧羊肉一口烧刀子,听着都暖。守着地利,一个节下来必然赚得盆满钵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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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盛斋马记的烧羊肉

其创始人马庆瑞是从帮工做起来的御厨出身,店直接守着管民生、最会吃的户部和练家子出身的兵部,口碑就是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如今的月盛斋,是北京市清真食品公司的代名词,自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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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改了民国,六部口依然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云集的重地,只是这古老的中国狂欢节——上元节,也自然要换个过法,以示革命。首先有了权力制约机制,虽然还在从前的六部“大院”办公,但民国的“部委”可没那么大财力和财权大肆张灯结彩。再说了,各方势力始终此消彼长、政局就没稳过,放纵民众昼夜狂欢也的确不利稳定——民国大员哪位没读过《水浒》、不知道“元夜闹东京”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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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最关键的是地理条件也不太允许了:长安街的1.0版已经随“新首都计划”如火如荼,古老的六部口遭遇了第一次开膛破肚——主持者正是营造大家出身的内务总长兼京都市政督办朱启钤,说起来也是同一个系统,朱先贤却让几百年的“工部灯会”熄了火,也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过这狂欢节其实也没取消,只是把主会场从六部口搬到咫尺之遥的厂甸,和庙会连上了,到农历十八凌晨偃旗息鼓。1917年便以法令确定的北洋政府唯一的官办庙会,堪称老北京版迪士尼。今天我们依然可以在时间规模缩水的厂甸庙会上感受它的精华部分:非遗表演。至于因为卫生环保取消的饮食部分:老北京羊肉串烤鱿鱼炸臭豆腐……听这名您就知道取消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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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来顺可以吃到绝大部分的老北京小吃

如果非想过个最接近百年前的中国狂欢节,不如去同在北京西城境内、稍往西南的右安门,曾经在古时上元灯会上大受欢迎的绝大部分老北京小吃,都在周总理的亲切关怀下团结起来组成了南来顺。而隔壁的大观园,复原了红楼梦style的上元灯节,无疑是进宫无望后的优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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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民国,六部口的视觉狂欢单调了,舌尖和话语的狂欢非但没少,还更加烈火烹油,也算新时代气象。要说还得感谢袁世凯,本来有智囊进言,建议效仿明治维新彻底废除中国农历年,以示革故鼎新。袁大头考虑再三:不符合中国国情,非但没废除,还以法令确定了“春节”作为最早的带薪假,并沿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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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的总统府,前身是宝月楼,对,就是香妃娘娘住的那个宝月楼

袁世凯把自己的总统府设在中南海,国会则在其以南。本来不宽阔的六部口,一下子成了联系国家心肺的主动脉。而至今口水未息的“南北之争·元宵篇”,敢情就是从这里被激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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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和汤圆之争是每年元宵节必然上演的节目,若要追根溯源的话,可能从民国时期就初见火花了

明代刘若愚《明宫史·正月》中记载:“吃元宵,其制法用糯米细面……即江南所称‘汤圆’也。”到了清朝,徐珂《清稗类钞·饮食类二》中也提到:“汤圆,一曰‘汤团’。北人谓之曰‘元宵’,以上元之夕必食之也。”由此可见,北方吃元宵,南方为汤圆,这个期限起码可以是五百年。

那时候别说互联网口水仗,连交通都不便利,本来各吃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结果,上台的大总统偏偏姓袁。又有进言了:元宵,这是要消灭您姓袁的啊;是啊,就是被削一下子也受不了啊(咳咳,估计这是位东北代表);总之,您还是改了的吉利。

但翻遍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文化》(第三辑),那里面汇集了袁世凯在位期间签署的与文化有关的文件的权威史料,也没大总统下令改“袁消”为汤圆的最高指示。民国四年《顺义县志》也有“是日(正月十五),制元宵果相馈”的记载,要真有这命令,京畿重地还敢这么搞?

以袁世凯务实的执政风格来说,强制立法取消北方人民吃元宵的权利这事纯属虚构,但他自己害怕“袁消”,因此在高层范围、也可以说是“泛六部口圈”避讳,倒是顺理成章。署名“黍谷山樵”的《首都杂咏·元宵》竹枝词称:“才看沉底倏来漂,灯夕家家用力摇。卖去大呼一子两,时当洪宪怕元宵。”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我因为常见些不愿如其所料、却每每恰如所料起来,所以很担心这事也一律——翻译过来就是:怕啥来啥。结果“洪宪”皇帝登基仅83天就真的“袁消”了。还是从六部口这古老的狂欢节会场率先传出歌谣:“大总统,洪宪年,正月十五吃汤圆。汤圆元宵一个娘,洪宪皇帝命不长……”

04

洪宪皇帝的死期到了,六部口的春天却来了。金陵十二钗是艺术虚构,“长安十二春”却是实实在在的。忽如一夜春风来,京城流行淮扬菜。而这前前后后的十二家淮扬菜:庆林春、方壶春、玉壶春、东亚春、大陆春、新陆春、鹿鸣春、四如春、宣南春、万家春、淮扬春、同春园,不约而同扎堆以六部口为中心的西长安街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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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60年代的同春园饭庄

何故?此地除了政府各部和国会,就是女师大、师大等高等学府,来自江南仕乡者占了压倒多数。这些挑剔的舌头,自然也看不上清寒北地的物产单调。而当年全北京元宵节最一位难求的,也莫过于这十二春。这些大员和少爷小姐们在家过完年北返之后,非得和好友们在这吃了开年饭,上班开学才有动力。一年之计在于春么!

和那些知识分子客人一样,淮扬菜馆也同样在对帝都进行着文化输出。为啥当年有身份的体面人哪怕北方人也争相以“十二春”摆桌为荣?装潢布置极尽文化味儿,伙计们也不是高门大嗓“来了您呐”,而是和声细语温馨殷勤之至。敢情这南方人的服务质量碾压北京,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有了十二春的六部口,也从当年的仅限元宵变成了天天狂欢节。当年想刷个夜,可没有簋街和三里屯,就得上这儿。首先,十二春是那时北京少有的供应夜宵的地方。郭德纲常唱: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政府大学催生了舌尖上的十二春,而十二春则促进了此处精神食粮的爆发,用完餐再遛达到新新大剧院、中央电影院、长安大戏院或者哈尔飞影戏院,这样的消遣,您必定是宦门后上好的人品。还是现在好,异地重开的长安大戏院和首都电影院(新新大剧院),或者在中央影院原址翻建的北京音乐厅,时不时都有世界级的惠民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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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大剧院旧照

常言道:买卖钱、花三年,艺人钱、当年完。娱乐业对十二春的反哺更是爆炸效应。而最早的粉丝经济也诞生在这六部口,《风雪夜归人》的故事,就源自宦门之后的吴祖光自己少时在此处的酒楼剧场之间听戏和“捧角儿”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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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剧照

政坛和戏台上的老板们有了里子,就必须也得有面子:除了酒楼戏院,六部口还成了最早的“理容一条街”,当然领衔的必须是光Tony老师就有四五十人的中国理发馆。只不过和元宵节纷纷开席开箱的十二春和剧院们不同,这里最一位难求的“一年之计在于春”得再晚点,等到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可以不在乎元宵还是汤圆,可谁家里都有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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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清香软糯、花色繁多的“春”们,价格自然不菲,不仅倍于京鲁餐厅,甚至也不让西餐。在满蒙故地的北京,牛羊肉和奶制品这些西餐原料不难获得,可这些南味,皮实点的还可以靠上海到天津的火轮再转陆运解决,金贵的就只能靠铁路了。而十二春们在战乱中纷纷倒闭,主因也不是没座儿——界壁儿的影戏院照样天天火爆——而是交通隔三差五中断,物资供应实在跟不上。谁叫淮扬菜是中国最挑剔时令的菜系没有之一,“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哪个耽误了,就全瞎了。

舌尖上的春天短暂,人的更是。而十二春里以菜色清奇著称的大陆春,则见证了数位大家巨匠“我的春天也来了”的呐喊和彷徨。比如当年分别为附近女师大教授和学生的鲁迅和许广平就是这里常客,有《鲁迅日记》为证。而至今在北京鲁迅博物馆里见到的那张鲁迅手写、许广平实操的家庭菜单,不少都是从昔日大陆春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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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和陈竹隐在大陆春也有一段浪漫往事

至于最美好的一段春事,非1931年那场莫属。断弦两年的朱自清,从清华大学不远十里来此,不为吃菜为相亲。口味迁就扬州人的他,地利是迁就相亲对象陈竹隐女士。后者时在地处六部口的言乐社为社长秘书,言乐社时为中国规格最高的艺术沙龙,而那位社长兼大媒,就是京剧昆曲的幕后大boss、民国四公子之一溥侗。

朱先生这位钢铁直男,米黄色的绸大褂下却穿了一对车夫才穿的双梁洒鞋,陪陈竹隐前去参谋的闺蜜都不同意她嫁给这个土包子,但陈女士很实在:一个名教授拉扯五个孩子,足见人品正派,而吃饭也能看出他不是不会照顾别人,只是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更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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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春”只有同春园延续至今

只可惜,十二春香火未断的只剩同春园,只是因市政改造迁到新街口外,倒是还和老邻居师大异地为邻。以鳝鱼为核心的传统保留的不错,卖相上融入北方也难免,不过也落得个实惠。相比之下,更精细的是后来在三里河重张的淮扬春。守着继续江浙人占优的发改委和财政部就是出品保障。唯有一事不解,那就是招牌的国宴狮子头:淮扬春于解放前夕的1947年倒闭,改革开放后多年才重张,此国宴究竟是哪一国呢?

文:包袱斯基

图: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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