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二楚
1
夜已深。
王家村石屋下王春生家里却还亮着灯，此刻他正挨家挨户地找寻他刚刚离家出走的女儿王晓霞。
王晓霞，今年16，樱桃小嘴柳叶眉，眼睛比那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喜欢将如瀑布一般的长发绑成马尾。可惜四岁那年，生母就一声不响地走了，留下王晓霞跟她父亲相依为命。过了两年，父亲又跟邻村的一马姓女子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小晓霞一岁的儿子晓光。从此，晓霞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多了种同龄人没有的忧愁，这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多了一份本不该有的成熟。
王晓霞一直觉得妈妈是因为父亲有了外遇才走的。
所以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继母和弟弟，因为她好几次听见父亲对别人说晓光是他的儿子。哪有没结婚就有儿子的，肯定是父亲和继母早就好上了，然后逼走了妈妈。晓霞心里想。
而今天，就因为晓霞和继母顶嘴，被刚从外面做生意回来的王春生听到，就叫晓霞向马氏道歉，晓霞不肯，还顶嘴说妈都是被你们逼走的。王春生一个火气上来，打了晓霞一耳光。晓霞觉得委屈极了，就这样跑了出去。王春生事后后悔不已，几次想去追又拉不下脸，还让马氏也别去。
原以为晓霞会像前几次一样在前面的村口呆个把小时就自己回来，可是这都半夜了，也不见踪影。春生这下这才开始慌了，忙拿起手电筒出门去村口找，却连个人影都不见。猜想晓霞可能去了相好邻居家玩，去找也没找着。于是挨家挨户地问，都说没看见。
2
王晓霞此刻正一个人走在去县城的路上，从王春生那巴掌落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决定，她要去找她的妈妈张菊英。只有妈妈，才是疼她爱她的，只有在妈妈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有人要的人。她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曾跟其他的小女孩一样，靠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打滚；在外面玩的时候跟受了欺负，回去后会跟她的妈妈告状，然后拉着妈妈去讨回公道。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有一天妈妈就不见了。隔壁的小胖墩对她说她的妈妈再也不回来了，从此她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晓霞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她天天坐在村口等啊等，等妈妈回来找她。这一等等了两年，没等来妈妈，却等来了一个后妈，和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她这才相信，妈妈真的不会回来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带上她一起走，留她一个人在这个家里面，好像一个多余的人。
时间一晃就过了十年，小霞却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妈妈，无时无刻不想去找她。她向爸爸打听关于妈妈的去向，爸爸知道她想找妈妈后，大发雷霆，还说你不是已经有一个妈妈了吗？从此以后，她再不敢在他面前提关于母亲的事。街坊领居也像商量好了一样，每每问起，都推说不知。
不过，她还是知道了妈妈的去向。有次小六子他妈说漏嘴，告诉了晓霞，她妈妈来自邻县的一个偏远小镇，跟爸爸在一起打工的时候认识并走到一起。至于后来去了哪里却也无从知晓。听说她妈妈的老家是一个叫张家坪的地方。
王晓霞决定去邻县。
因为出来得急，没带手电筒，好在今天月亮像个大灯笼似的挂在天上，而且她看过《少年包青天》，知道黑泥白石反光水的走夜路办法。
她一边走着，一边用右手摸摸右边上衣口袋上一个红色布包，正好好地躺在那里。布包里面是她暑假摘野柿子去集市卖换来的十几块钱。
原本想存够更多的钱，去找妈妈，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晓霞就这样赶了一晚上的夜路，又在车站等了两个多小时，坐最早的一班车来到了邻县，那时已是正中午。
她在路边买了一块面包充饥，就去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去张家坪的车。多年以后，王晓霞每每想起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都会问自己：如果再给她一个机会，她是否还会踏上这辆面包车，找寻那个将自己丢在这里的妈妈。答案是会的。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他们就将县城狠狠地甩在了后面。乡间公路尘土飞扬，让原本就蒙了灰尘的车窗越发模糊。车上的乘客有跟王晓霞一样假寐的，也有一些相互聊天的，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话，可能是当地的方言吧。
等车子停在张家坪的土地上时，太阳已经停在半空中了。王晓霞想到自己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不免心潮澎湃，同时又闪过一丝不安：王家村离张家坪也就一天不到的路程，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有来找过自己?
付完车钱，晓霞向同行的一个人打听张菊英家怎么走？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人眼里有一丝惊讶一闪而过，随后指了指前面一户人家，去那户人家问问。然后就回家去了。
3
晓霞按来人指的方向到了那户人家门前，这是一栋独门独户的双层砖房，白色的墙壁爬满污渍，看来已有些年份。此刻，大门虚掩，晓霞往门上敲了敲，听见一声略显苍老的女声回答：来了。
随后，大门打开，走出来一位面目慈和的大娘。“姑娘，你找谁啊？”于是晓霞赶紧跟她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大娘一听晓霞是张菊英的女儿，居然激动得流下泪来。
大娘看着晓霞，无限怜爱地说到：原来菊英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要是她。。。大娘顿了顿，对晓霞道：菊英她唤我婶娘，我是你的小外婆啊。
晓霞心中一喜，高兴地唤了一声：“小外婆”，然后又急切地问道：“小外婆，那我妈现在哪里？”
大娘听到这话，脸上的痛苦之色跃然而上，勉强笑道：今天天色不早，先安顿下来，明天一早我告诉你妈在哪儿。
晓霞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也不好多问么，便应承下来。她发现大娘的儿女都在城里上班，就她一个人独居在此。
吃了晚饭，小外婆说起了很多妈妈小时候的事情，可关于妈妈的下落却始终只字未提。王晓霞就这样心里七上八落地上床睡觉了。因心里记挂母亲的下落，直到后半夜才入睡，第二天醒来已是晌午。
小外婆叫她过去用完饭，便带着她来到砖房对面的一座小山波上，这里是墓地。晓霞的心咯噔一下，直落入地底。果然，小外婆指着上面一座坟对她说：你妈她就在这里，旁边那是你外公外婆。
晓霞虽然心里早有所怀疑，但万万没想到现实却是这样残酷，一下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嚷嚷说：不可能。。。不可能。。。
小外婆看到晓霞这个样子，心有不忍：“我就是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昨天忍着没有告诉你。但这里住着的千真万确是你母亲，她当年为了去找你跟你父亲，半夜逃走被一辆夜间行驶的大货车撞倒，事后送往省城的医院都没能将她的命要回来。”说着，小外婆已是泪流不止。
晓霞听着小外婆的嘴巴一张一合，只觉得她是在听一个戏台子上唱的故事，这么巧合的情节的怎么会是发生在她身上的呢？自小母亲下落不明，接着父亲再娶，好不容易找到母亲的下落却被告知十几年前母亲被大货车撞死了。这不是戏台子上的故事谁信呢？
可墓碑上的字明明白白地告诉王晓霞：这是真的!
后来，不管小外婆怎么劝，怎么哄，她都不肯挪动一丝一毫，她就那样站在母亲的坟前，不肯离去：她要问问母亲，为什么当初一个招呼都不跟她打，就这样走了？又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年纪轻轻就丢下她和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有那么多的心里话想要告诉她，如今，又该向谁诉说？
4
王晓霞就这样在母亲的坟头呆到了晚上，大娘实在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儿，便强行将她拉了回去。王晓霞因为心中郁结，加上这两天风餐露宿着了凉，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好在大娘家里备着退烧药，吃了药，大娘又给她打来水擦了身子，这样折腾到半夜，好在第二天早上烧就退下去了。
醒来后的晓霞无论如何也按耐不住，问起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爸妈是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认识，在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去向外公提亲，谁知外公嫌弃父亲是外地的，而且家里又没有什么钱，便断然拒绝了。晓霞的妈妈一气之下跟她父亲回到了广东，从此跟家里断了联系。后来晓霞妈妈怀孕了，觉得不能再在外面漂泊，便回到家乡，做起了小本生意。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有一天，晓霞外公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她妈妈自己做主跟你爸结了婚还有了小孩的事，暴跳如雷，逼着晓霞的舅舅将母亲骗了回去。
“你妈听说你外公病危后心急如焚，就匆匆赶了回来。可是，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囚禁和逼婚啊。”大娘说到这里，竟捶胸顿足起来。
“谁都知道，我们这里的女儿出嫁，男方要付相当丰厚的礼金，当初你外公拒绝你爸，也是因为他付不起。而刚好邻村有个家里做批发的，相中了你母亲，并且愿意付高额礼金。你外公是被钱蒙了心啊，居然答应了。”
你妈知道后死活不肯，有一次趁着你外公不注意连夜逃了出去，结果被一辆夜间行驶的货车撞了。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去了。后来你父亲找了来，却也只赶上你妈下葬的日子。
晓霞听到这里，有种小时候看戏台子上的戏一样的感觉，震撼但又不真实。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是真的。
只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为了钱连自己亲生女儿的幸福但不管？以前一直觉得父亲不好，比起外公，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
晓霞的忍住心头的悲痛欲绝，问道：后来呢？。
你妈走后不久，你外公才幡然悔悟，然已经于事无补，不到一年就郁积而终。而你的舅舅，从此去了外省，再也没有回来。
“我爸呢，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还跟别人有了一个儿子？”
你误会你爸了，你妈走后，他一直很自责，觉得是他没用，害你妈惨死。所以他每年的清明都会来给你妈上坟。瞒着你是怕你接受不了。至于你继母的那个儿子，那是。。。”
“我最好朋友的儿子。”晓霞回头一看，此刻本该在王家村的父亲王春生，居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沧桑和疲惫，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而他们明明昨天还见过面啊。
王春生看到失而复得的女儿，什么男子汉的尊严都顾不得了，抱着晓霞嘤嘤的哭了起来。受父亲感染，晓霞再也控制不住，任凭那伤心的、失落的、愧疚的情感，一股脑儿地在自己的至亲面前发泄出来。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晓霞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爱，深沉如山。
王春生看着哭成泪人的宝贝女儿，知道她已经知道菊英已经不在人世的真相，却始终对继母马氏和晓光不能释，便也不再隐瞒，
晓霞这才知道，原来继母马氏是跟他一块做生意的工友的老婆，那个工友出车的时候出了事，留下了孤儿寡母，闭眼前千叮咛万嘱附父亲要照顾好他的妻儿 。王春生看着刚失去父亲的晓光，又想起总在村口等妈妈的晓霞，便将马氏和晓光领回了家，而且逢人边说晓光是他的儿子。
王春生接着说道：“我瞒着你母亲的事，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实情，还有，我以为你有了新妈妈，就会慢慢地将你对你妈的感情转移，但我没想到对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是爸爸对不起你。”
王晓霞听父亲说完，内心犹如翻江倒海般，久久不能平静。她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人，而造成这一切的主要推手却是她的亲外公。原来一直是她误会了父亲和继母，父亲没有出轨，继母也不是小三。
那一刻，王晓霞终于明白，生活不是戏台子上唱的故事，却比上面的故事更无法预料。
第二天一早，王春生和晓霞一起来到菊英的墓地，坟前的野草迎风摇摆，仿佛对这父女俩终于冰释前嫌欢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