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房子的女人,伸出她的小舌头(小说集) | 星期天文学

变成房子的女人 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变成了房子。 这个女人变成房子,并不是毫无预兆

变成房子的女人

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变成了房子。

这个女人变成房子,并不是毫无预兆,在那之前的三个月里,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祷,祈求老天能赐给她一间房子,好让她的爱人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哪怕让她用毕生的时间来偿还这笔债务也行。这个女人就这样每天想啊想,突然有一天她发了高烧,病好了之后开始拥有某种神奇而诡异的预兆。每当她睡着时,就感觉自己的四肢好像树枝一样开始不断往四周蔓延,她的睡眠也变得又深又远。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在黑暗的泥土里扎下了根。每天夜里都会有一些新的根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她身体里各个穴道、筋骨处钻来钻去,酸并且涨疼。一开始她只是以为自己生病了,但到医院里做了检查,并没有查出任何异常。为了使她不再做那些奇怪的梦,医生给她开了安眠药。可是她睡着了之后,意识还是很清醒。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这所房子的四周游走,像一个护院的狗,巡视着这所房子周围的一切危险。

她的心情又沉重又快乐,愉快的是,她在睡梦里看到她的小女孩睡得香甜可人,她的家人在她的庇护下得以安眠。伤心的是,在她的梦里,她看到她的爱人在夜里偷偷起床给另一个和她很相似的女人打电话,看到马路边上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受冻挨饿。一天晚上在睡梦里,她拔走了这所房子外面一根快要倾倒的电线杆,另一天晚上她修理了外面的路灯。紧接着草坪、水坑,一一都被她修好了。当她的爱人惊奇地发现这些变化时,她偷偷地笑了却又不敢告诉别人这件事情的真相。白天她正常的上班,夜里回到家里修补他们的房子。直到有一天这个女人在切菜的时候切到了自己的手,结果惊讶地发现从她的手指里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水泥。她把这点水泥抹在墙上,墙面立刻焕然一新,好像被重新修葺过似的。这令她感到恐惧极了,她觉得有人正在用电钻钻她的脑袋,取走她生活的一切。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可怕,有一天她走到一棵桃树下,往这棵桃树的左边走了三步然后又往下挖了半米,就挖到了战时一户人家埋在地下的一小罐金币。她的灵魂在夜里来到这里,并发现了它们。她用这罐金币,买下了这座房子,然后在四月的某一天告诉她的爱人,她要离开了。

女人觉得自己要离开,是因为她越来越难以从自己的梦中醒来。她经常早晨起床的时候觉得头昏脑涨,意识很清醒,但是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一开始她强迫自己醒来,只需要半个小时,后来渐渐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要花上大半天。她的爱人无论怎么摇晃她、刺激她,她就是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她想睁开眼睛,明明白白地看一眼这个世界,但又不想睁开眼睛,因为在梦里她是独自拥有一栋房子和发掘过一袋金币的女人。

在夏天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傍晚,从遥远的东方来了一个托着钵、穿着袈裟的僧人。女人觉得那个僧人很面熟,熟得就像是自己的爱人,但她却又不敢去相认。僧人很熟练地推开了她家的门,几乎径直进入到她的家里,告诉她她患了石化症。并给了她三滴药水,但这三滴药水皆有时效。它的神奇之处在于也许明天就会失效、也许永远都不失效。石化症来自于一个诅咒。它不是病,但患上石化症的人会一点一点失去生活在人世的信念,直到变成一块石头。而且它会传染人,所以她必须要赶在自己完全变成石头之前离开这个地方,以免还有其他人受伤害。说完那些话,僧人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而她的爱人像另一阵风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在得知了她要离开这个故事背后的原因以后,她的爱人比她的反应要快多了。当天晚上,她的爱人就把她安置在距离这所房子三公里以外的一座制造土烟用的塔里。

那座塔矮小而阴暗潮湿,时常有老鼠在里面窜来窜去,塔的周遭涂着厚厚一层用麦秸和泥土混合制成的材料,上面绘制着各式各样来自遥远部族的文字。这些文字多是模仿之作,是后来的人依据甲骨文用彩漆喷绘的图腾。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在多年以前政府严禁私人制造土烟以后,这座废弃的塔曾经被用来供奉神灵,以供一年一度的祭祀使用。换句话来说这座塔是用来醒梦的,而世人多借用它来做梦。刚住进塔里的时候,她的爱人还像侍奉一位女神似的,锦衣玉食地侍奉着这一位给了他们居所的女人,每隔一天就送来一些新鲜的食物和衣物供她享用。但一年一年时间过去了,这个女人还是日日昏睡不醒,却又始终不见一丝要离开人世的痕迹。她的爱人伤心极了,但又不得不像一个活着的人似的处理着日常生活中一切的琐事。

在女人住进塔里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她的爱人丢了两次工作,酒驾被罚三次,失手断了一根手指,在一场维权运动中失去了存款,几年之后成了酒鬼,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又突然剃度断发自称金蝉转世,公然利用女人在桃树下发现金币的事,大肆宣传称:只要一个金币,他便可向神女诉诸人们的请求。他通过和一些投机商人的合作、附上神话传说宣传,把女人所住的土烟塔修建成了度假圣地,对外宣称这里住着一个活佛。人们纷纷涌到她的塔下,向她跪拜、行礼。有一段时间外界传言她得到了永生,另外一段时间则流传她尸骨不化。也许是凑巧,几个病人在土烟塔下跪拜了女人之后,病陆续都好了。土烟塔一时间香火鼎盛,竟到了当地人人皆知的地步。

女人的爱人得了香火钱,与新的情妇夜夜笙歌,并向她许下了永生永世互相牵绊的誓言。就像和这个女人不知觉地结束一样,那个男人和另一个很像她的女人在这个女人早有预测的梦中开始了不知觉的爱情。但是好景不长,兴许是这家香火过于旺盛,冲击到了当地的一些老牌旅游土庙,也许是有人见他赚得盆满钵满心生歹计,夜半纵火烧了那个男人的房子,揭穿了他假僧人的面目。那男人自知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只得带着新的情妇游走他乡,变成了一个托着钵、穿着袈裟的云游僧,走家串户四处说人家患了石化病,只为卖得口袋里的三滴药水的和尚。而他的新情妇依旧日夜祈祷许愿,在梦里迷醉不醒,以为自己变成了房子。

李柳杨绘画作品(1)

彩虹昆虫

老谭这个周末原本是要去参加妹妹的婚礼。他住在北京,妹妹住在南京。周五下晚班时,他给自己买了一张第二天去南京的火车票,但时间整整买晚了一个月。这件事情是第二天的检票员发现的。他已经过了两道安检,检查了身份证和行李包,没有人发现这件事情,甚至连他自己也差点相信他马上就要坐车去看他妹妹了。广播播报了火车到站的消息,每个人都慌忙地提着行李朝车门挤去,他也跟着紧张起来。他跟着人流快步地向前走去,眼前的情景让人恍惚。背着行李的民工、抱着小孩的妇女、衣着妖艳的少女、沤糟泡面的酸腐气息、台阶缝隙里散落的瓜子……一切皆被那些无知、动人的摸索夺去。庞杂的人流中仿佛隐藏着什么令人震惊的秘密,使他感到背后有点阴凉。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但什么也没有发现。再朝前看去,他已经被挤到了检票员前面。递去身份证和车票,被退了回来。

"先生你这张票是无效的,买错日期了。"

"时间错了吗?我记得很准啊,早上七点四十分。"

"你买的是整整一个月后的票。"

"不会吧。"

"没时间跟你多说了。别人还等着上车呢!你可以去售票处换一张尽早的票,八点二十还有一班。"他赶紧接过火车票,上面的日期确实是晚了一个月。他努力回想买票时的情形,确实没有买错。他没有皱眉也不像往常挤不上公交车一样心烦,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着急。不管怎么说赶紧换下一班,也还赶得及。他神情漠然晃晃悠悠地来到购票处,然后被告知无票。他满头大汗站在人民广场中心,手里攥着的那些退回的钱显得无用而多余。他之前告诉他的老婆自己将事情计划得极为周密。周六五点半起床,六点出门打车,七点十分左右到火车站。七点四十坐车,下午到家可以休息一会。晚上带父母出去吃饭尽尽孝心,第二天参加妹妹的婚礼,下午返回。这件事情计划得还是非常周密的,他念叨着而后笑了一笑。

紧接着他按原计划,顺利地到了他和芬妮约会的咖啡馆。选择了一个靠里的位置点了杯咖啡和一份苹果派,开始给家人打电话。他几乎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打了电话,说他为不能去参加妹妹的婚礼感到非常抱歉。他期待着他们中会有一个人站出来埋怨他几句。但是没有。甚至他的母亲也对他说,赶不及就不要来了,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一个人责备他,这样更令人伤心。他习惯了那种角色,一个忙碌、高薪,远在家乡以外的人。他家里的所有人都为他骄傲,并以同样的热情为他烦恼。正像他错过了他儿子的成长、姑姑的葬礼、父亲的大寿一样,他也错过了妹妹的婚礼。

十分钟后苹果派和咖啡端上来了,他给芬妮发了一个简讯说了整个事情。芬妮说他并没有错过什么,凡是过去的一切都不值得人感到抱歉。他将苦咖啡倒在甜腻的苹果派上混合着吃,味道似乎还不错。他的心情又开始好了一些。他以去参加妹妹的婚礼为由跟公司请了周一的假,跟老婆请了三天的假,两天回老家一天陪芬妮。现在他有三天的时间来陪芬妮了,这似乎并不令人轻松。那要是现在回家里待着呢?没错,他是想回家待着。他的儿子日渐长大,已经学会了跑步、摔镜子、说脏话、要钱和玩弄自己的生殖器。有一天老谭回到家,竟然发现他书房的墙壁上被画满了虫子,各式各样彩色的昆虫。简直像一个铺天盖地的网,令人窒息。他想去质问他的老婆如何管教的儿子,可他不敢。这个小脚的女人会释放更多的虫子把他团团围住,反过来将他数落得哑口无言。

老谭的老婆森悦是北京本地的姑娘,在职业学校当老师。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了业没多久便结婚了,婚房是丈人提供的。没有房贷压力,两人各有一份工作,生活应该也算不错,他们感情也不错。但孩子出生不久之后,森悦突然之间变得特别能说。她像所有的勤奋的家长一样,在孩子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将他未来的人生规划好了。老谭就孩子的问题没少跟森悦吵架,他觉得孩子应是无为而治。森悦则认为是他不关心她们娘俩。她没收了老谭的所有的奖金,并计划存钱让孩子出国读书。她买回来大量的书籍来装饰他们的家,从《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到《魔山》《百年孤独》应有尽有。来他们家做客的人都纷纷赞扬他们家书香浓厚、富有学术氛围,可老谭始终觉得这诡异得要命。

客人赞美之词越多,森悦便越发专注于此。为了孩子能更接近于一线的教育,森悦甚至学习起了古籍。某一年森悦还因为阅读丰富,而被学校评为知识最渊博的老师。这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从此森悦更敬重于教科书式的师德,乐于牺牲,勤俭至极,甚至不使用任何日本产品。她想添一件冬天的衬裙,反复试穿了许多都嫌贵未买,反过来给孩子和丈夫买了更贵的衣物。她热衷于投入到一种奉献的委屈中寻找到自身的价值。这令老谭感到惊讶又很是理解,他也同她一样矛盾不已。

老谭从来未曾想过他会出轨,毕竟,在北京,脱落家庭的外衣他很快就会一无所有。芬妮是个意外,像一个诗人所不能缺少的那种意外一样,他这样对自己解释到。老谭除了工作之外,业余也写一点东西。有些作品已经发表了,这多少令他两点一线的生活有些荣光。实际上这种作家就是一坛酸菜,年轻时放着活泼鲜艳的蔬菜不做,终日封闭自我妄想着在一个小小的坛子里发酵成精,甚至不惜弄苦自己的生活,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历史货架上有据可考的组成部分。而实际他们又老又酸,生活死寂毫无生气可言。芬妮是个非常年轻的诗人,她说人生要多一点尝试,应该追求自由,做一场所谓的行为艺术,便勾搭上了老谭。但可能只是因为老谭能提供给她资金的缘故。

拥有了芬妮以后,老谭终于在生活里感受到了一丝乐趣,但很快这种乐趣就消失了。他想和芬妮分手,但是又不能。他问芬妮她爱他吗?她说不爱,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想和他一起生活。他想了一想,似乎也是如此。他也并非希望她爱他,爱情如梦似幻不如性来得直接。他只是希望他在她身上花的钱划得来,并且有个人陪他待着、等着他去关心,还能和他一起讨论如何对付他的老婆。他一直在尝试着相信芬妮的好,并用芬妮教他的方法劝说森悦,希望她可以和他一样多去热爱生活。可事实证明他必须要练习拳击才能劝动自己的妻子。

森悦并不知道老谭外面有女人,但是森悦的姐姐森芬知道。森芬有一次晚上外出吃饭撞见了老谭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可她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假装不知道一样。森芬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森悦。只是老谭并不这样想。他感觉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岌岌可危,除了儿子有一半的血统是自己的,其他的皆不属于他。他时刻做着被赶出家门的打算,他买好睡袋、旅行箱并将钱藏起来,但整整一年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让他等得非常着急。他期待着像小时候做错事被母亲劈头盖脸地责骂一样,他希望森悦也来用高跟鞋踢他、打他、骂他。让他跪在地上祈求她,亲吻她的脚。他甚至还给森芬打电话探过口风,可森芬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情,这也成了他感到非常失望的事情之一。

于是他开始给森悦制造抓他小辫子的线索,故意将衣服上蹭上芬妮的香水、把男人在外面风流的东西带回家。还有一次他把芬妮的口红摆在儿子的书桌上,儿子果然没令人失望。用口红在他们家里墙上画了更多更多的虫子,简直像彩虹一样艳丽夺目。然而森悦只是责骂他儿子几句,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他生气极了!家里多了这么多不应该有的东西,作为主妇怎么能不知道呢!他得出了一个答案,他的老婆太笨了。想让森悦发现他的奸情,看来只能让她们俩见一面了。于是他将火车票买差了一个月,假装自己买错车票制造他离开北京的幻象。再将芬妮约到森悦周六补课附近的咖啡馆里去。

现在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还有一刻钟森悦就下课了而芬妮还没到。老谭有点快坐不住了,他不停抖腿。还有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他不停将头探出窗外。芬妮还是没来,森悦也是。过了约定的时间一个小时后都没有人来,他决定回家跟老婆坦白了。他想好了一切的措辞,这样或许是让她关注到他的最佳选择了。他将苹果派上的坚果,一粒一粒的抠出来放到巧克力酱里去,然后拿勺子把它们拌匀,送进嘴里将上面的巧克力酱舔干净,再吐出坚果。吃完了所有的巧克力酱,他决定步行回家。

当天决定做出这个选择后,他感到这一路上的风非常地轻柔,迎面扑来都是百合花的香味。他开心地边走边哼着小曲。他想到他跟他老婆和好以后的美好生活,觉得一切都有了一个盼头。他想起他小时候玩过的昆虫玩具,多么鲜亮可爱,简直像他老婆一样美。他的儿子仔细想想其实也很可爱,不就是有些调皮嘛!他的老婆也没什么缺点,就是有点凶,然后不喜欢和他睡觉。她为什么不喜欢和他睡觉呢?他有点想不太明白,可女人不就是这种琢磨不透的性子吗。昆虫是顺应季节变化的,不像人类永远有欲望。

老谭走到他家楼下的草坪,突然看见他的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楼下拿着塑料铲子挖土。走近一看,儿子正从一株花的根部揪出一只甲壳虫的腿。儿子的玩具小桶里满满的都是虫子,金龟子、五彩虫、粘虫、蟑螂、蚯蚓……应有尽有,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揪住儿子的耳朵,大声呵斥:"你在干什么?玩那些脏虫子多臭!你妈怎么看你的?她去哪儿了?"他儿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和叔叔在楼上看书。"他皱着眉头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他儿子也不甘示弱顺手抓了一把虫子往他脸上砸过去。他猛地一闪差点摔倒,儿子趁机跑了。他气得要命,将儿子的玩具统统丢到垃圾桶里一个人上楼了。

他打开门,家里像往常一样安静。门窗紧闭,不像没有人在家。他打算去卧室休息一会,推开门突然看到森悦和另一个男人躺在他们的床上。他的眼睛里一瞬间飞满了虫子,那些虫子释放出无数混乱的彩色气体将他迷瞎了。恍惚中他感到有一大群的飞虫向他扑来,像一道彩虹紧紧地将他裹住。他头痛欲裂,只能拼命敲打着自己的脑袋。那些虫子马不停蹄地朝他身体里每一个缝隙钻,他的毛孔、鼻子、耳朵里塞满了那些恶心的东西。他不停蹦啊跳啊,用力撕扯自己的耳朵、鼻子、嘴巴、眼睛……他痛恨一切令他有知觉的东西。他害怕极了,那些钻入他体内的虫子已经和瞳孔里无限放大的彩虹重合了。身体里互相缠绕的血丝凝结成了一只巨大恶心的手,抽出残留在他内心深处那唯一一点的洁白。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跌倒在地,"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李柳杨绘画作品(2)

黄寺大街的骆驼

从前有个人在黄寺大街弄丢了一头骆驼。为此,他穿越整个中国去找。从白到黑,从春到冬,岁月一点点地像沙子流过指尖飞快地奔走。但是他的脑海里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念头,他要找到那个骆驼。他从十六岁离家开始,就在一直不停地寻找那只骆驼。

他常常能梦见那头骆驼闪闪发亮的金黄色的皮毛、健硕的身躯和清澈见底的双眼。每每做到这个梦的时候,他已经醒来了。但他还是要再闭上双眼,回味一番的。当他看到别人牵着自己的骆驼耀武扬威地在大街上炫耀的时候,阿明就恨恨地咬咬牙告诫自己:"再坚持一下!我很快就要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骆驼了。"

可是,等他到了五十岁的时候竟然还没找到骆驼。他有点泄气了,渐渐地也很少梦见骆驼了。他背着一家三口去找骆驼,显得愈发费力。有时他想把找骆驼的愿望放弃掉,去背一家三口。有时他想把一家三口扔掉,去找骆驼。他越来越不明白他想找的那头骆驼是怎么一回事情了。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写了满满一柜子的书,都是研究骆驼和找骆驼的计划。可现在他老了,走不动了。他想,我不该去找骆驼了。

这时骆驼来找他了。

灵魂

从前有一个人做梦的时候悄悄地死掉了,但他的灵魂不知道。

第二天他的灵魂依旧如常,起床、刷牙洗漱,赶地铁,上班,忙活了一天又一天,竟然没有人发现他死了。这个人一直是独居,没有什么朋友。在单位工作,同事也总是各干各的,大家看不到他,也没有谁在意。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去超市采购,结账的时候突然发现,售货员看不见他。紧接着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了学会了隐身术,只要他摸到什么东西,别人就看不见什么。于是他兴奋极了,开始疯狂抢劫财物。这样忙活一段时间,他又感觉空虚无聊,即便是穿了一身名牌,没有人能看见也没什么意思。他感到孤独极了,一心只想杀死自己。后来又有一个人,这个人做梦醒来以后,不知道自己还活没活着。他设想如果自己死了上了天堂,眼前的一切该有的还都有。但他宁愿相信自己正活在地狱里,鬼才背这么多房贷吧!如果自己仍然活着,很多事情就解释不通了。比如活人的世界为什么还这样冷漠?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依然一无所得,而另一些人什么努力都不做就能赢得一切呢?于是他就想方设法证明自己还活着,蹦极、跳伞,做一系列刺激的运动。后来,不知道自己死了的灵魂遇见了这个不知道自己还活着的灵魂,他很心疼这个人。于是他跑到他的梦里打算帮他,证明来证明去,结果发现自己已经死去了很久。

李柳杨绘画作品(3)

发明头发的死神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是不长头发的。

发明头发的是一个死神。

这个死神叫默克,他住在德胜门。

默克每天的任务就是带走德胜门所有阳寿已到限定的人。与传说中的不同,他并非是穿着黑色西服外套,拿着一把帅气镰刀用来割命的神,也不是牛头或者马面。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年男人,他需要养家糊口,他喜欢吃臭豆腐和西红柿炒蛋。你知道的,有时候那些将死之人在知道自己天命的时候,总是哭哭啼啼的。他不好意思不等人家把身后事都交代清楚就把这个人的命取走。但是这些人由于怕死,总是使用漫长的哭泣术进行拖延,迟迟不肯吐出最后一口气。可是默克他不想一直站在这个人旁边就这样傻等着,他还要去接女儿放学、去买菜做饭呢。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麻烦,那得多碍事儿啊!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他给每个人的头上都安装了天线,这些天线用肉眼是看不清楚的。由于看不清楚,他常常搞糊涂,于是他又不得不给天线安装上明显的连接线。这些连接线就是头发,有了头发默克就可以迅速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谁快死了。这些连接线,会一点一点地吸收这个人的记忆,当头发吸满记忆的时候就会自动变白、断线、飘到空中,等头发掉完了,与此同时这个人也就死了。而他只需要及时地将这些头发收集起来,送到灵魂垃圾站里清理完毕就好了。这样的话,他就不用一直待在那个人的身边等啊等,等到这个人说到口干舌燥、无话可说才咽气了。

可是事情总不会是大家事先设想的那样,有一次他安装的连接线出现了问题,因为天气太冷或者别的缘故,连接线把吸了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又全吐了回去。使得那个老先生死了一半,躺在棺材里又突然活了过来,吓大家一跳。等人们载歌载舞欢迎老先生又活了过来的时候,默克又一镰刀勾走了他的命。

本文所有作品来自李柳杨如下小说集

对着天空散漫射击

作者: 李柳杨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9

闲人小娟

小娟是我认识的一个闲人,每天吃完早饭就出来打麻将,打到中午,回去吃饭,然后下午再四处搜罗人打麻将,日复一日。这样的闲人会有什么故事呢?要从一间公共澡堂开始讲起。我们那个地方不南不北,没有暖气,冬天出奇的冷,所以一入冬大家都是去澡堂洗澡。入了冬,外出打工的人就回来了。公共澡堂顺理成章地承担了拉近邻里关系、传播消息的功能。小娟就在洗澡的时候顺便给自己的女儿说了个媒。

没几日,对方给了礼钱。小娟又来洗澡,通过这种方式让各个地方的女人捎话告诉大家婚礼定在什么时候,好喝喜酒。而后其中有一个人问了一句:"下了多少礼钱啊?"小娟说:"十万。"对方说:"那钱可得藏好啊,年关贼饿。"小娟一边往身上打肥皂一边说:"谁有我会藏东西!"然后她就突然一个激灵说道:"坏了坏了。"两眼发直,光着身子浑身泡沫就从澡堂冲出去了。

那天人还挺多,满大街人都看着这个女人一丝不挂浑身泡沫从澡堂出来冲回自己的家。这个小娟每天都是老公做饭给她吃,自己不用炉子,所以她想贼肯定也注意不到厨房,于是就把钱藏在厨房的火灶台底下了。那天她放完钱就出来洗澡,通知大伙消息了。她想消息越早传开就会传得越广,份子钱就收得越多,也没来得及告诉老公就去洗澡了。所以她一慌张,只想着老公别生火把钱都烧没了就冲了出来。

后来有人当着她的面就笑话她,她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当时忘了嘛,一时慌张顾不了那么多。"看她自己这么坦然,后来大家也就不当一回事了。这个小娟年轻的时候遭婆婆虐待、丈夫毒打,突然有一天洗着洗着衣服就跟一个门口路过的一个男人跑了。小娟跑到河南待了好几年时间,见对方待她也不是很好,于是又回来了。这个时候丈夫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再加上婆婆也死了,从此以后就让她在家养尊处优,不做任何活计。

你现在看到她,她仍然坐在街头喝着闲茶,打着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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