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召公所说 召公所憩

  《召南·甘棠》,大概是最符合孔子对旧时代想象的一首诗。整首诗只有三句,跟《国风》里的大多数诗一样

《召南·甘棠》,大概是最符合孔子对旧时代想象的一首诗。整首诗只有三句,跟《国风》里的大多数诗一样结构简单: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诗经》研究界的杠精,方玉润,这么赞誉——他诗炼字一层深一层,此诗一层轻一层,然以轻而愈见其珍重耳。也的确,由伐而败再拜,从不要砍伐、折断再到连弯曲也不能忍受,对主人公召伯的思念步步迭进,想起曾在此处的简陋茅舍,脸上的线条一定会无比柔和,迷茫的眼神里闪着星般微芒。
  这种追忆,许多人都曾有过,比如我。翻着高本汉的《诗经》研究著作,想起当年大学教学楼里,挂一排校史前贤的黑白照片,老人家跟李提摩太、黄侃等大牛一并,凝视着时常黑洞洞的楼道。这首诗的前俩字,“蔽芾(读如沸)”,就有疑点。《尔雅》转引《毛传》说,“蔽芾,小也”。郑玄随即就质疑,芾通袚,有福之意。高老先生比对了一下几种注解,“讲作‘遮盖,稠密,有阴影的,丰盛的’,就是有根据的了”,望向黢黑空间的眼睛,闪烁星般微芒,“B比A有实证”。
  茂盛的甘棠树,是个美丽且熨帖的物象。来,第二个词,甘棠。季羡林老爷子曾用17年工夫,写了一本出人意料的书,《糖史》。里面说,直到唐太宗的时候,中国才从印度学到制作色味俱佳之白砂糖的技术。扯这些,只为说一个事情,甘——甜,对处在手工业文明的古代人来说,是多么稀罕的一种味觉。
  棠与糖同音,却是从“尚”,即敞,得来的字义,可以想象一下,“树冠开展、枝叶开张”的木本植物。符合这个条件的植物很多,但一大堆后人疏解,说就是“棠梨”。棠梨,今天是个别名,指向两种有科学命名的近似植物,杜梨和豆梨。先说杜梨,我的朋友锦衣同学曾说,每每读到“蔽芾甘棠”,就会嘴角不禁上扬——也难怪,他家挂柿饼用的枝条,就是召公所憩的那种树的树枝。为什么能挂柿饼呢?这个杜梨啊,一来“枝常具刺”,二来“生于山坡或沟谷林中,常见”。再说豆梨,听名字就知道,因为果实小,被鄙视了。除了名字和分类,这哥俩的外在差别远少于相似,乔木大树冠,果实小球球,直径1厘米,味道酸涩带点儿甜。古书缝里的注解说,杜梨有两种,一种叫赤棠,果子褐色,“霜后可食”,酸涩难吃;一种叫白棠,果子白色,甜中微酸。植物学家潘富俊,竟然跟着两千年来的注解,一样这么说。文学家底的周振甫老大爷更神,爱读红楼,就从花色入手,干脆说,花白色的好吃,花红色的难嚼。植物学手册上,倒是有这么一个可以攀附的物种,秋子梨,京城旧时用来做“秋梨膏”的,果实稍大一点,口味倒能对得上。从经验来看,还是那句话,都是从文本到文本的解释,这些东西的真假,就悄悄隐匿到历史的黢黑空间了。
  说到索隐,当代学者李山在《诗经选》里抉微出这么一段故事。他从杨雄《法言》里找到孔子对《甘棠》的评价,“见宗庙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顺安万物,古圣之道几哉”。然后,比对近年来解读出来的战国简《孔子论诗》,“《甘棠》之报……敬爱其树,其褒厚矣”。再来由从《史记·燕召公世家》找到《甘棠》所来的那个故事,召公在树下决狱,百姓怀念而作此诗。
  先民期望的,无非是有一片可以遮住酷烈之日的树阴,无非是一个可以稍稍听得到民声的官吏,有此就足让日子甘甜了,与今天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释读里,藏着孔子恢复礼制的梦想,也隐有曹操逐鹿中原的野心。
  忘了说,那个蔷薇科梨属的杜梨,反而叶片有较高的根皮苷含量,这是一种天然的非糖甜味剂。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