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出门的第五天了，因为下午要赶飞机，难得清闲的一个上午，没有任何行程，我得以在酒店大堂的一个角落坐下来，沏上一杯热茶，看睡眼惺忪的欧洲游客走来走去，感觉时间慢下来，再慢下来，慢到快要凝固的样子。

昨晚再一次在酒吧街流连到很晚，很难想象暹粒如此精致的小城市，会有一条如此繁华喧闹的城市。我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探出头，在竹制的窗棂外，感受到洞里萨河面上吹来湿热的凤。风中有棕榈叶的气息，这让我再一次确认——是啊，我已经身在国外，在一个叫做柬埔寨的热带国家。

此时的你可以点上一支烟，沏上一杯清茶，听我说一段没有头绪的碎碎念。这感觉无始无终，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才能消逝，我称之为“劫念”。

人过了三十岁，总是想的越来越多，却说得越来越少，能够启口，实属不易，望君珍视。您这一杯茶淡了，没有滋味了，我的“劫念”也就归于无声了。

从崩密列的山上往下走，洞里萨河上，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的干黄了。柬埔寨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河岸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水淋淋的挂在河面上。

这样的场景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仿佛一副色彩浓烈的水墨画。景色对了，国家对了，只是依稀有一点点失落感。静谧的落日之下徜徉着吴哥的微笑，也拥挤着杂乱的人群不停的摆弄着自拍姿势。

这样的不契合，让他心生厌烦。

夜色深沉，古老的石像，上千年深埋的历史，都默默隐入幽黑的雨林深处，但是酒吧街和夜市却灯红酒绿，开始喧闹起来了。从深山遗迹中归来，立刻埋身热闹的城市生活，让人有一点小小的穿越感。

她拥在一个小小的果汁摊前，他挤上去，用并不流利的英语还价。他的身子隐在一堆高高的热带水果背后，穿着棉质的套头衫，一色的长裤，松垮的人字拖趿拉在脚下，街心悬挂的霓虹灯，闪耀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正照在他那北方人的硬线条的脸上，显得山岭起伏、沟壑深沉。

有些东西，终究在灯光，抑或是时光的打磨下，变了样子。

她沉默的看着，最终皱眉、摇头，拉了他一把，轻声念叨一句：走吧走吧！

他在人群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霓虹映衬的黑黝黝的天，天尽头是青森森的热带雨林，这座即将被森林吞噬的小城，却挤满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灯、密密麻麻的耀眼的小玩意儿——炒黄面、炸昆虫、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黄黄绿绿的人字拖，然而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山——无边的孤单，无边的凄凉。

对于身边人，亦是如此——不能细想，因为总是面容疏离，恍惚中仿佛相隔的空气中塞满了水汽，轻轻一挤，便能滴下水来。

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他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安歇。

柬埔寨的城市总是脏兮兮的，但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的音乐横冲直撞。他们一路走，一路开着无聊的玩笑，这儿什么都有，可是却不只是钱物的交易。这个贫穷的热带国家被现代文明冲击着，这曾经辉煌的古城也同样被现代文化悄悄啃噬着。在不断变换颜色的街灯下，三三两两站着的女孩子，因为摇曳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浓浓的眉毛、绿色的面颊。一个年纪不过20岁模样，瘦小身材的当地女孩儿，穿了一套青莲色的连衣裙，涂了厚厚的红色唇膏，在音乐声中，不停摇摆着身躯。因为摇曳，她的笑容不停荡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轻轻打在干涸艳红的下唇上，不知是咬破的血，还是凝固的红色唇膏。一个微醉的欧洲白人，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那女孩儿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露出一双水盈盈的月牙眼。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白人游客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继续摇曳。白人肆无忌惮的笑声，穿过杂乱的夜空，横冲直闯的涌了过来。

扭头放过白人和那女孩儿，他们走进了一家酒吧，坐在临街的二楼，一杯威士忌已经喝完，倾倚着身子，将头探出竹制的窗棂外，感受远处吹来的微弱的、潮闷的风。

是的，就是这一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样的问题只在脑中闪过，刚要启齿，扭头看到了对面正在对着镜头微笑自拍的她，轻轻地吞了回去，微微摇头，有冰块融化到最后的苦涩味道。

“走吧，我们打辆车。”他说。

车子驶出酒吧街，音乐和人群的喧闹渐渐低下去，街头的路灯，一个赶一个，在身后眼角的余光中，一溜眼的黯然下去。嘟嘟车驶入一条黑沉沉的街巷，他扭头看她，黑乎乎看不清面庞，再转回头的一刹那，眼泪却悄无声息的湿润了眼角。

他已被迫戒烟，但是此时，在黑暗中，他幻想自己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潮湿闷热的黑暗中，他的嘴上仿佛盛开了一朵橙色的莲花。

花立时谢了，周围再一次挤满了湿热与黑暗……

但是一团烟气袅袅上升，盖住了湿润的眼角，他想象着这一切，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幻想一样，终于使自己笑了。

车子也许很快就会驶出黑巷子，但是茶淡了，水凉了，烟也快燃尽了，这一段段幻灯片一般的潮闷场景，就在这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