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书写,到底离我们多远?

总第一四四五期;欢迎关注。 王铎信札 无奈的日常书写 作者/孟会祥 来源/中国书画报 日常书写这个话

王铎信札

无奈的日常书写

作者/孟会祥

来源/中国书画报

日常书写这个话题,谈起来有点伤感,因为,我也算个书法爱好者吧。

谈日常书写之前,先说书写。

当代人,还需要书写吗?大概无纸办公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吧。开会的时候,有时我们拿起笔,做出记录的样子。实际上,正式的讲话稿,都有电子文档。记不了多少时候,就厌倦了,或煞有介事地划些线,或干脆在纸上意识流式地胡写乱画。至于详细记录讲话者的脱稿讲话,过去做记者的,大抵都学过速记,现在谁还会这门手艺儿?取而代之的,是键盘。

在饭店点菜,过去,服务生拿个小本子,在一旁貌似毕恭毕敬地记录,现在用平板电脑,或通过微信扫描的形式,顾客自己完成……天地江河,无日不变,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除了法律意义上的签名,我实在想不出书写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王世贞信札

我曾参与编写小学生书法课教材的工作,按当局的要求,小学生,甚至中学生,都主要练习硬笔字,我深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小学生早晚要拿着平板电脑上学,练硬笔字实在没有必要。然而我希望每个小学生都学点书法,也就是毛笔字,而且一开始就要学经典法书,原因,与此文主题无关,不多说了。

姑且不谈书写行将消亡这样的话吧,让书法爱好者气短。我们在书法范围内,谈谈日常书写与非日常书写。生活中很多概念是模糊的,没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真要较真儿,倒越辨别越让人糊涂。

甲骨文有先书后刻的,也有直接刻的,算日常书写呢,还是不算呢?金文大部分是铸的,也有刻的,其书丹原貌,或者说是否都有书丹,很难一一说清楚,算什么呢?简牍,大概算日常书写?碑刻,如汉碑、唐碑、魏碑,郑重其事者,大概不算日常书写吧?经生为了挣计件工资,日以继夜,手不停挥,算不算日常书写呢?书法作品时代不一,门类众多,详加区分,也没有什么必要。揣想,所谓日常书写,就书法范围内言之,大概指的是笔记、尺牍、文稿之类,非日常书写,大概指有意书写的所谓“作品”。

徐渭信札

要说日常书写一定是自然的,创作的“作品”一定是不自然的、做作的,也不一定。像王羲之尺牍,颜真卿《祭侄稿》是自然的,也是高级的。苏轼《黄州寒食诗》,不是诗稿,但也是自然的、高级的。古人寄出的信,其实也并非全是一挥而就,他们往往有底稿,誊清以后再寄,留传下来的,居多是誊清的版本。王铎诗稿,满纸圈点,改得昏天黑地,的确自然,而且高级。我看过梁启超的著作稿,确实是草稿,但往往文不加点,书写精工,比一般人誊清的还要清爽。

不过,总体而论,最见性情、最动人的作品,当然属于尺牍、文稿一类的作品。之所以这样,原因是文人书家,写信写文章时,注意力多在文辞,而不在书法,这样反而做到了任情恣性。而这些文人书家,原有扎实的基本功,书写的过程中,不假思索,书写就会应规入矩,而且潜意识里,还会求好求雅,这就是所谓“有意无意之间”“无意于佳乃佳”的状态。

永瑆信札

大抵宋元之后,特别是明代之后,书法作品除了庄重的碑版,除了尺牍文稿之外,还有用于厅堂装饰的屏轴对联之类,“作品”意识肯定加强了,“作品”的美术属性,自然要求胸有成竹,所以经营的因素就会多些。然而我们看前辈书家,比如有民国教育背景以前的书家的作品,并不觉得太做作,或者说“创作”的色彩并不特别强烈,不特别刺眼。我认为,这是因为有文辞的制约和牵涉。有点文化的人写字,绝不是随便抓个内容就浪写一通的。

记得多年前,我参观一个纪念馆,纪念馆里挂着些书画。前辈学者书家,一般是先作一首纪念前贤的诗,然后书之,而一些当代名家的作品,所书诗文,大多与纪念馆的主题了无关涉。这样的作品是空心的、干瘪的,或者说是没有文化内涵的。没有文化内涵的书法作品,充其量,也就是一幅画,再谈自然不自然,就越发虚妄了。

当代书法家写错字的现象十分普遍,且不说自作诗文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即便抄录前人的诗文,真正理解诗文意思,从而产生共鸣者,也概乎不多。抄录既毕,有些书家想显摆一下文化底蕴、文学修养,也在落款时发一些感慨,这原是文雅的传统,然而一发之下,用字、语法、见解的舛错与浅薄,一股脑地爆发,实在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味。我们这样的书法家,即使坚持用毛笔日常书写,他的笔记、文稿、尺牍,又会高妙到哪里去呢?

陈洪绶信札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时不时就会有书家者流在文章里说,当代书法如何辉煌,如果仅就技术而论,已经超越了某朝某代等等,真有点皇帝新装的胆量。我不否认,由于信息发达,教学专业化等等因素,当代书法技法教学,确有胜过古人之处,但作品的气息、意境,恐怕就不是技术训练所能达到的。有些教学流派重构成,拿到一个内容,要反复设计才能进入“创作”,倘若突然给一个新内容,因为没有设计过,写出来就一无是处,甚至束手无策,不敢书写,还谈什么日常书写呢?实际上,技术也并不是方圆绞转那么简单,高超的技术,与高超的心性,如刃之于利,不可分割。书法总是需要点天分,需要点学养,最后才是需要点功夫。

适读徐世溥《与钱牧斋先生书》,他说:“抑人固有工乎临摹,而不能命笔者,近如俞可进乳银写《黄庭》《曹娥》,西升清净,靡不似也。而自运即不成书,此由天限,能为从而不能为主。”不客气地说,现在差不多人人都是俞可进。据说,有些学院的临摹教学,就一个评判标准:把原帖与临作重叠,映日视之,严丝合缝,即为及格。我打心眼里非常钦佩这种训练方法,也常常自卑没有经过这样的严格训练,即便如此临帖免不了做作,免不了优孟衣冠,也毕竟令人骇异。但是,即便把羲献杂帖临得滚瓜烂熟,写出来的尺牍书疏,是不是就能“远逾宋唐,直攀魏晋”,使山阴风流顿还旧观呢?

赵孟頫信札

青灯黄卷,孤舟行旅,雨窗吟咏,迢递双鱼,红袖添香,竹林唱酬,旧时温情,难以为怀。然而时移世易,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时月,“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我在临帖写字之余,偶尔也拿毛笔作些笔记,随记随掷,也不当回事。要说是日常书写,恐怕只能报以苦笑。在这个社会,即便我谋职于书法传媒,即使不拿毛笔,也完全可以生存。我工作用电脑,学写文章学写诗用电脑,写字只是一种爱好,原与抽烟一样,是个嗜痴之癖,不好戒,即便近年偶尔居然有了回头钱,也不自以为得计,更断然不敢以“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自任。习静者有云:刻意追求的功德不是功德。假令兴之所至,随手用毛笔写了点什么笔记书信之类,写了就写了,又当如何?据说,现在,还有坚持不用手机的人,还有坚持用毛笔写小说的人,还有坚持用毛笔写信的人,当然更多坚持留长头发的人,我佩服他们与古为徒的勇气。只是想,要是有更多的“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的“今之古人”,那就更好了。

在浮躁的世界,想起沉静;在做作的世界,想起率真;在功利的世界,想起自适;在腆颜的世界,想起矜持;在亢奋的展厅之外,想想书斋里的日常书写,也好。

孟会祥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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