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缘

鼓缘(散文)

李培战

我生长在陕西富平,这片土地富庶太平。富平老鼓,就是古时的人们为了守护这片热土而擂响的战鼓。我自幼便与这老鼓结下了不解之缘。

富平老鼓,闻名天下,尤以老庙镇老鼓最具声名。少则一盘鼓,三四副钗锣,数人就能开。多则五十盘鼓,上百号鼓手,锣、钗手排好方阵,那场面就极其壮观、震撼了。一槌下去,九州雷动,大地轰鸣,如暴风骤雨,空气也跟着亢奋了起来。老鼓素有“声震十里八乡”之说。老庙老鼓鼓点密集,节奏紧张,昂扬激越,似千军万马破冰而来,势不可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爱着老鼓。

父亲认为我是个打鼓的好苗子,特地请师傅来教我。出于好奇,我欣然答应了。教我的师傅年近古稀,精通音律,是方圆出了名的老鼓艺人。但凡有鼓声的地方,就会有他的影子。他长期打鼓,肤色黝黑。个头虽不高,但看上去干脆利落。他的大儿子叫录娃,大伙就称呼他录娃大(大是父亲的意思)。我管师傅叫爷。前几次,师傅先是把鼓谱抄给我,他逐一指着上面的符号,讲解着不同符号代表的含义。我偷偷把鼓谱夹在语文书里,早读时哇啦哇啦背,不出几日,已烂熟于心。师傅不善言辞,但到了关键处他总会手把手来教。有时担心我不懂装懂,还非要让我独自完成一遍。富平老鼓花样繁多,比如梅花鼓、缠穗子、叮叮咣、老婆走等,他都一一教会我,极具耐心。

可大量的训练仍需在家里完成。父亲希望我沿用他拿筷子敲碗的方法来练习,母亲说敲碗不祥,将来要讨饭。父亲灵机一动,他把家里的铁桶翻过去,桶底朝上,又爬上门口的桐树折了两根短木棒,稍作拾掇,当作鼓槌。他笑着说,就用这“铁鼓”练习吧。小是小了点,但总算有了鼓的模样。“咚咚铛铛”的打击声是童年最动听的音符。某天,父亲下地回来,见我忧心忡忡地呆坐在院子,问怎么不练了,我说桶底被打落了。

进入腊月,结婚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那天下午,师傅找到我,说他揽了活,要我去雇事。由于是第一次出场子,激动加兴奋使我彻夜未眠。天还没有亮,师傅就喊我出门。雇主家离这里还有五六里路,我们步行前往。师傅把一条羊肚手巾裹在头上,双手背在后面,仍不说话,我紧跟其后,活脱脱爷孙俩。将来也会是师傅这般模样吗?我心里想。

迎亲队伍即将出发了,主家说趁着人多,敲上一阵。周围的人很快凑了上来。师傅暗示我第一个上。为了防止鼓槌滑落,我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来回搓了几下。他示意我打一盘《鹁鸽旋窝》,《鹁鸽旋窝》表达的是人民群众对幸福安宁生活的一种美好愿望,特适合这喜庆的场合。但这盘鼓动作难度极大,要将鸽子觅食、起飞、盘旋、回巢等一些列动作表现出来。与其说是打鼓,倒不如说是舞鼓。我紧紧攥住了鼓槌,暗暗告诉自己,绝不能丢了师傅的老脸。左脚往后一蹬,右腿紧紧顶住鼓身,呈弓形状。双手灵活地绾了几个花子,这便是序曲。紧接着四肢飞扬,眼睛跟随着舞动的鼓槌一起上下跳跃,时而如脱缰的野马,时而如低回的春燕,完全忘了自我,忘了周围的人。真是越擂越起劲,越擂越热烈。汗水在尽情地挥洒,热情在自由地奔放,整个屋子里沸腾了起来。好一个富平老鼓!潮水般的掌声不断在耳畔响起。打完时,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如同长跑刚到终点,极度缺氧。主家高兴,朝我扔了一盒烟。此时观众已围得水泄不通。师傅满心欢喜,激动得热泪不停在眼眶打转。稍稍平静后,我感到手背有黏糊糊的东西,伸上来看时,全是血,我的六七个手指关节全部在鼓面上磨破了,竟没一点知觉。吃席时,师傅告诉我,新手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尤其在冬天,人的皮肤很脆弱,在打鼓的时候,要用鼓槌的前端接触鼓面,切不可平行于鼓面落槌,不然的话,手指容易硌伤。他从口袋里摸出几片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缠在我手上。下午又打了两盘,师傅夸我今天很棒。那些年,锣鼓队雇事是不挣钱的,主家一般会发一条毛巾和两三盒烟作为酬礼。回家的路上,我把烟塞给了师傅。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八年过去了。我成了方圆百里名副其实的鼓手,打鼓赚得的毛巾压满了箱子。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便知道自己要去外地求学了。离开家乡的头天晚上,师傅来找我。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背驼得更低。他问我以后还会打鼓吗?我点点头。他说书读多了,该不会忘了鼓谱吧?不会,我已泪眼盈盈。他说,那就好。他转身要离开时又说,老鼓技艺的保护和传承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老先人留下来的东西不能小瞧。我说记住了。

冬去春来,又是几年。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南方。父亲打来电话,说录娃大走了。我问,师傅的葬礼上请锣鼓队了吗?父亲说没有。挂了电话,我泪如雨下。

原载《延河》2018年第12期

李培战,1984年10月生,中学高级语文教师,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西安电视剧文学村村民。《天人文学》主编,《陕西文学》杂志新媒体责编。作品见《陕西日报》《西安晚报》《延河》《陕西文学》《延安日报》《微型小说选刊》等,获多项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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