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黄于纲和他的凉灯艺术

_ 老话爱说天将降其大任者,必将如何如何。然而世间并非所有的辛苦,皆能换取福报。但是,我个人坚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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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话爱说天将降其大任者,必将如何如何。然而世间并非所有的辛苦,皆能换取福报。但是,我个人坚信,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诞生,绝非温软画室的产物。我之所以看好黄于纲及其创作未来,在于非常人物必有非常之志,也必有浩然之气。


凤凰以西两万米

——黄于纲和他的凉灯艺术(节选)

文/野夫

第一次接触黄于纲的名字,是在几年前的北京宋庄。于建嵘拉着我去看一个综合艺术展,就叫“凤凰西去20000米”。展出的内容包含油画、雕塑、摄影、录像和装置。所有的主题都是一个:凉灯,以及那些苗人。

黄于纲  阳光走过求全家1  布面油画 

120cm×150cm   2014

最让我震撼的是那个叫做“嫖屋”的装置,他们把山江镇上那个小木屋原样移植到了展厅,将实物悬挂于展墙上——破烂的木床,肮脏的被窝,鲜红的开水瓶,甚至满地用过的卫生纸和嫖客抽过的烟蒂,都赫然陈列在那里。旁边播放的纪录片,讲述着这个嫖屋的故事。单身山民赶街,为解决性压抑,进屋,宾主尽欢,十元一次。屋主在木壁上钻出的小孔,供更穷的汉子偷窥,一元一次。

黄于纲  过日子·生火   布面油画

40cm×40cm   2014

这不是虚构,这就是北上广之外,名城凤凰之侧的另一个中国。这些苗胞似乎依旧生活在沈从文先生笔下,带着毛皮帽的男人,有着大奶子的婆姨,矮小黝黑,仍然在刀耕火种中男欢女爱,生老病死。

黄于纲1980年出生在湖北石首长江边上的小村天星堡,父母务农。一岁多时父亲病逝,母亲改嫁。于是两三岁的黄于纲,被生母遗留在石首乡下。

黄于纲  阳光走过求全家2  布面油画 

120cm×150cm  2014

他以孤儿身份在乡村小学上学,免学费,衣服则是全村募捐而来的;有一次穿着捐赠的花衣服上厕所,还被人当成了女孩。初一只读了上学期,学校不再答应以孤儿的免费方式来读书;借旧书读,学校也不答应,只好辍学去砖瓦厂插砖营生。

那个辍学的春天,他决定上路寻母。把奶奶的屋扫干净,开水烧好,茶倒好。堂屋正中摆着亡父遗照,他悄悄磕头,给整个老宅子也磕了几个头。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写的日记,在腰间缠满。拿着妈妈捎来的20元钱,上了从燎原镇到石首的车。还写了一封辞信给读初中的堂妹,说他要去找妈妈,要去寻找读书的路。

母子相见,紧抱着嚎啕大哭,无限的委屈哀伤,喷薄而出,大姐也在那痛哭。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喊妈妈,终于有个女人,可以唤作妈妈了。同母异父的妹妹还很小,也摇摇摆摆赶来,还搬了一把凳子让他坐,很懂事的开口就喊哥哥。骨肉离散后的荒年重逢,便是平生最大的节日。低矮土屋里的炊烟,燃起了贫寒之家乱离岁月后的温馨。

黄于纲  生病的秋艳  布面油画

40cm×40cm  2014

从湖北到湖南,从平原到深山,语言和口味都大异,一时很难融入他乡的生活。孩子们都会欺生,他从小没有安全感。

班主任觉得这孩子做事有毅力,画画还行。他就到镇上去买纸和水彩颜料,躲在邻居家天天画画。没有师父,没有教材,就描摹美术课本乱画。考高中面临一个问题,成绩好的,学校反对他们考中专;他这样成绩不好的,鼓励他去考益阳的中专。中专也没录取,长沙民办光明美术学校来招生,没想到一考即过,交钱就行。

东拼西凑借来的学费,缝在内裤里,踩着单车到那里报到,钱还带着体温。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字体设计,偶尔接触一点产品设计,画一些素描。他每天拎一个速写本,到街上画菜市场,拖板车的老人,捡菜的贫妇。慢慢学会观察一个人,及其职业习惯。

家里没有给生活费,晚上赌一点饭菜票,聊补无米之炊。学费是一学期一缴,第二年实在没钱了,只好退学当搬运工,并悄悄瞟学了做烤漆。

黄于纲  堂屋.愿景  布面油画

80cm×100cm  2016

一批同学毕业去了东莞,说那里遍地黄金,随便画点画都能赚钱。他只能找亲戚借两分利息的400块钱,第一次坐火车,逃票到东莞。去了才发现,十几个同学正在挨饿。只有他手上还有一点钱,首先买100斤米,保证大家暂时有饭吃。

学长们多改行打工了,他拿着身份证抵押骗吃炒米粉,每次点一碗,放很多辣椒和盐,赶紧端回去加一锅水,十多人每个喝三碗充饥。同学纷纷去给当地的画师当学徒,他仍然没人要,只有流落街头。那时的梦想只是想画好春宫动漫,能够谋生,从未想过做什么艺术家。同学介绍他去画师何先明那做学徒,每天做三餐,还要给师傅师母洗内裤。好歹也算有了吃住,工作就是按师父要求给画布打底颜料。

黄于纲  堂屋.凋零的愿景  布面油画 

80cm×100cm  2016

师父嫌他颜料用太厚,很快辞退了他。他悟出此中窍门,找那些画得比较好的画师帮忙打底,每幅十几元,渐渐也能养活自己了。很奇怪,他打小喜欢写日记,在最穷愁潦倒的日子也一直坚持。有人劝他去读沈从文的书,他懂得了山里孩子要闯出世界的道理。终于赚了1000块钱,又借了1000块钱,回到湖南师大进修,结业之后又回东莞,给电影院画海报并守在门口去检票。

1999年底他再次回到长沙,拜蔡吉民先生为师,他以前根本就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老师,几笔就能把很抽象的这种关系和基本色调构图摆出来。他这才开始重新思考,要把自己过去的路数全部颠覆掉。他开始疯狂的画画,每天去湘江河滩写生。

有了专业课的精进,2000年的时候他就决定高考了,回桃江县复读中学。这是他第一次踏入高中的课程,尽管专业课已经拿到西安美院和四川美院的通知书,但是文化课却考得一塌糊涂。2001年接着考,依旧失利。2002年文化课慢慢有一些进步,专业竟然考上了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其他美院也都来通知书了。他更加用功学文化和英语,功夫不负有心人,文化课总分考了370分,超过中央美院录取线20多分。

2003年的冬天,他遭遇了一场充满肉欲的短暂爱情,然后就失恋得一塌糊涂。为了浇灭内心的火焰,他沿着沈从文的足迹到了凤凰,再去山江镇。山江的苗区特别纯真,是花苗的一支。在那里他遇到一个小学老师,说你要真想去一个纯朴的地方画画,就去凉灯,那个地方穷荒艰险,不通公路,需要翻山过去,广州美院一些师生翻山到了一半就返回了。他听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立即动身前往。

黄于纲  秋光系列水墨1

65×34cm  2017

到了那里之后,似乎一切都跟他儿时的感觉很像,跟沈从文书上的人物风景重合在一起。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缘分,就想扎住那里,画自己的东西。2004年底面临毕业创作,他关于凉灯的一个小的脚本很快就通过了,这个脚本叫《年关》。他又回到凉灯,去寻找那里的音乐,那里的每一个构图,住在那个苦寒的寨子去感受每一个角落。他画了很多草稿,老师看他这么较劲,也从心里觉得这个孩子不错,毕业创作给了他一个一等奖。

黄于纲立志于此,每天走村串户,记日记,摄影摄像,写生素描,水墨、油画和雕塑一起上,他要用多媒体的方式,来纪录一个古老村寨的变迁史。

在这样一个终将消失的苗寨,参加葬礼几乎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我看过他的一组关于送葬的水墨,也许今日中国,只有他还会画这样的题材。他在日记里记载思考着这样的生离死别——

一个中央美院的高材生,三十几岁的小伙子,就这样放弃都市繁华,深入他乡,寒温相关地融进了这片土地。开始,凉灯的百姓见到他说:小黄,你来了。现在,他们说:小黄,你回来了!

没有他的草根生涯,少年和青春磨难,我很难相信他能经受这样的考验,并夺取来自于土地的他应有的收获。他一进冬天,看见蜿蜒曲折的河滩,那凸显的曲线像长长的思绪,一直伸向远方;他会在脑中记起轮船的汽笛,深感自己就像线谱上孤独的音符,独自感怀自己的历史和即时的风景,他曾经的快乐忧伤会随风而逝。

他现在的工作室离湘江不远,每回从凉灯回来,都会去河滩走走。他始终记得当年,腰间装满日记本,去寻找母亲的时刻。一路上全是山,乳房似的山,无一不是母亲的象征。第一次和妈妈抱头痛哭,他从未如此幸福的痛哭过。从河边来,到山间去,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之后无数的坎坷起伏,从再次登上凉灯开始,他的人生终于有了崭新的高度。

黄于纲  秋光系列水墨4

65cm×34cm  2017

每个人的成功都有其独特的传奇,都有不可复制的巅峰。然而像黄于纲这样一个苦孩子,一个看似完全与高雅艺术无缘的孤儿,却能依靠自己的底层打拼,终于出类拔萃地站立在当代艺术前沿——这几乎是我见识的唯一。

多数的八零后,已经对这个时代的苦难无动于衷。他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同代人,会在他们的锦衣玉食之外挨饿。无论文字或者画面揭开的惨苦世相,很多时候,还可能构成对他们视觉的冒犯。流行的当代艺术,在那些冷暖颜色的背后,也许不乏波普和荒诞,不乏独创与象征,但是,却缺少黄于纲这种对乡土中国的逼视。

黄于纲  秋光系列水墨5

65cm×34cm  2017

对,我说的就是逼视——一种眼露寒光咄咄逼人的审视。这种逼视是艺术家在这个荒唐岁月应有的立场,是其画刀刻划中深藏又毕露的态度。我喜欢有态度的创作,无论文字、色彩或者光与线条,一切都该黑白分明。就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天然必须区别正邪一样。

黄于纲的大量作品,基调都是隆重的黑墨,稀有的红是寒山火塘的微茫温暖,是夕阳难挽的万般无奈。凉灯,这样一个曾经无人知晓的古寨,必将因其刻划而名满天下,最终也必将在其注目下渐次消亡。

老话爱说天将降其大任者,必将如何如何。然而世间并非所有的辛苦,皆能换取福报。但是,我个人坚信,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诞生,绝非温软画室的产物。我之所以看好黄于纲及其创作未来,在于非常人物必有非常之志,也必有浩然之气。他正是怀揣着这样一股气,行走于盛世边缘之荒山野岭。他那洒泪拌血的颜料,一定迥异于诸多媚俗谀世的画匠,也肯定会在来世,绽放其灿烂寒光。

2017/5/8于大理

艺术家黄于纲简历:

黄于纲,2006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2003年至今关注湘西凤凰凉灯苗寨,引发社会广泛关注,并成为80后艺术家中的翘楚。其绘画和文字作品,从社会学和艺术学切入,以“现实主义”态度述说当下中国的社会及文化变迁。

2019年3月《凉灯:山这边的中国》出版,主要讲述了,画家黄于纲寄居凉灯15年,在用画笔描绘这座村庄的动人风物与岁月更迭之际,也用文字记录了凉灯这一湘西苗寨独具特色的民族生活,叙述了数十个家庭的生活与变迁,聚焦式地呈现了一个特殊家庭的人和事,探讨了他们的生死、欲求、爱与前途。作者视角独特的观察、细致纤柔的笔触,使得那些平凡的人、朴拙的事以及常规的人生变得丰富动人、诗情画意起来。本书不仅是一个画家对“边城”风情人物的深情记叙,更是一部有着恢弘社会学意义的村落及族群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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