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凹叔。
多年前,我还不太懂女人。
因为常常聊着聊着,吃了几次饭后,我身边的女人就消失了。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直到我看了苏童小说《米》里的织云,她在院子里晾晒所珍藏的每一件漂亮衣服。
《大鸿米店》里的织云
丝绸、呢绒和皮货挤满了小小的院子,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
在樟脑的香气里,织云唱起苏北粗俗的小调。
凹叔第一次见到这种女人,那么泼,却依然逃不开悲剧命运。
00后的男同学也有这种好奇:“书中很多女性角色很有个性,思想很独立,但是他们结局都不是特别好。为什么苏童要把书中的女性写成悲剧呢?”
3月9号,周六,晚6点,多云,有点阴风。凹叔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北师大的敬文讲堂,参加讲座《柔软与力量:
北师大敬文讲堂的外面,同学们在排队等待入场
种种疑问,正等待解答。
1
怪叔叔的喜好:美而残忍
苏童老师笔下的女性,首先名字一定是很美丽的。
比如《妻妾成群》里的五房姨太太毓如、卓云、梅珊、颂莲、文竹,《米》里的姐妹织云、绮云,《红粉》中小萼、秋仪。
《大红灯笼高高挂》四太太颂莲
《红粉》 苏童 著
二十多年前,凹叔在邻居振柏家的黑白电视机里,看过他一篇小说改成的电影《红粉》。
《红粉》剧照
1950年代妓女改造的故事,当时觉得格外残酷,看完浑身发冷,出门回家时正好下起了雨。秋仪性感又果敢,小萼懵懂妩媚。
一听名字,凹叔就能想象出这群像花一样美的女孩子。
关于名字的严谨,苏童是这么回答的:“因为我在名字上有伤痛。”
“我从小就有一个别人没有的痛苦,就是我想改名字。
从'忠贵'改名叫'童坚',这个没有得逞,我父亲坚决不允许我改名字,没有办法。
后来我另外有一个办法,我也不跟老师说,我写成桂,我认为这个比贵好。
我写上去,老师跟我说:'你这个名字怎么变成这个桂了,你认为这个桂好听一点吗?我认为更难听了。'
我后来又去找,可以替代的这个字非常少,你总不能叫柜,也不能叫秦桧的桧。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了,随他去吧,就叫贵。
所以我确实对我小说的名字很挑剔,很讲究,我不允许我的小说叫那么草率的名字。”
其次,苏童小说里的意象是很美丽的。比如一个女人带一把伞,行走在阴雨天。
《大鸿米店》剧照
张悦然聊到这个细节:“这两天我重新读了《米》,发现了一个细节,苏童老师特别喜欢的一个细节,在小说里反复出现,就是织云记得,那一天她带了一把伞。后面开始描写南方的气氛,南方的雨天,惆怅的心情,失落,各种悲惨遭遇……
我发现这确实是苏童老师特别喜欢的场景:一个女人带着一把伞出门,会遇到雨天。”
苏童仔细想了一下:“我还有一个短篇小说《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凹叔可以理解。作为南方人,苏童的潜意识里是阴雨天,油纸伞,或者是南方式的弯的、斜的、细小的建筑构造。
《大鸿米店》剧照
这种意象是北方人想不出来的。北方人面对阴雨天,时间久了,就会受不了。
名字美,意境美,但很残忍。
在《妻妾成群》里,漂亮的女学生,十几岁的年纪,多美好,却要嫁给一个老爷做妾,是残忍的。
四太太颂莲看着三太太梅珊死去,自己也疯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新来的五太太文竹却进门了,又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姑娘,一出如出一辙的悲剧。
《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苏童讲了小说的来历:“这个女人身为小老婆的形象,在我特别小的时候,就埋下了一个种子。”
“在我小时候,母亲的一个女友杨阿姨,是一个女裁缝。
其实我小时候她已经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了,带有上海腔口音的苏州话,她的老公比她大好多,那个人不会说苏州话,说的是上海话。她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极其漂亮,所以这个家庭特别引人注目。
有一天我就听到了一个特别新鲜的词,说这个杨阿姨,其实是她老公的小老婆。我就很好奇,怎么老婆还有大和小,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她是怎么来的,背后是什么样的故事。”
这是最开始埋下的因。
80年代末,做编辑的苏童收到一份稿件,突然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
“我也想讲故事,我也想写人物,这样的契机,跟我小时候杨阿姨的角色碰起来了。
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学生一样的人,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老朽,就有了《妻妾成群》这个小说。”
至于,《妻妾成群》里的颂莲为什么不反抗?
苏童有另一种逻辑:“非常规的人物心态,这才有价值。”
“我想写的是赌气式地进入这么一个封建家庭,甘愿做一个妾。
这么一个女孩子,从内心有一个过程,开始是赌气式的,拿自己的命运随便做一个赌注,到在院子里企图反抗,到后来的逆来顺受,到后来的心如死水。这条轨迹是我当时想做好铺垫的。
《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至于她为什么不反抗?
很多反抗的女生,这是一个常规的。
但是我认为我要写的恰好是一个非常规的人物命运,非常规的人物心态,这才有价值,这才可能探讨我心目当中的这么一个所谓真正的悲剧角色。”
苏童1991年8月于南京,摄影/肖全
这种非常规的做法,包括苏童的短篇小说《樱桃》。听起来是很美丽的水果,其实是惊悚的鬼故事。
凹叔翻到最后一段,真是有种后背冒冷汗:
尹树脸色苍白,捂住胸口一步步走向九号尸床,他再次看见了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她的美丽的容颜栩栩如生,她的孤寂的神情一如既往。尹树看见女孩纤细如玉的右手,她的右手紧紧握着那块蓝灰格子的手绢。
2
“潘金莲身上有女性的现代性”
关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冯唐说:“我更喜欢看一整本书,很少去仔细看一个女性人物。如果你非说女性人物,我觉得应该是潘金莲,她经常说一些很有常识性的话,比如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的到处都是”特别有哲理的话。”
苏童也点头认同:“我觉得潘金莲身上倒有现代性,她挺符合现代女性的态度,对于男性的态度,以及对于自己该如何生活。
潘金莲的价值观、人生观观、女性观,跟王熙凤完全不一样,虽然泼辣那方面有点像。”
潘金莲,一个从《水浒传》中出走,经由《金瓶梅》走进千万中国人视野的女子。
她美貌聪慧,却嫁给了身长不足三尺的武大郎。她放纵地追求了自己的爱情,对武松表露心迹,嫁给西门庆做妾。
但潘金莲绝不求财。平时也不向西门庆多要零用钱,也不借着管家之名去揽财。色相是她唯一的保护色。
潘金莲,是第一个在小说中,只为满足自己的情感和欲望的女性。从这一点来看,确实跟女权主义的反性歧视,挺像的。
而苏童也对林黛玉,薛宝钗印象深刻。
因为《红楼梦》的“林黛玉,薛宝钗已经成为代号。”
“很多年前某一个作家在不经意之间,为小说起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后来经过几百年的过程当中,变成全人类都在用的一个词,只带了一个性格。
今天别人说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可以说她是林黛玉;说一个乖巧的,八面玲珑的女孩,说她是薛宝钗。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小说名字,而是人类的某一个绰号,这是最厉害的。”
像一毛不拔葛朗台,自我胜利法阿Q……这是作家对人性的洞察,凹叔以为,这才是作家顶厉害的手段。
《阿Q正传》剧照
3
读苏童的00后,凹叔跟他们聊了聊
当然,凹叔不仅关心苏童老师,同时也很关心苏童老师的读者。
凹叔在排队的时候,见到一个苏童的大叔粉。也许是年龄相近,凹叔赶紧过去跟他聊了起来。
他张口就说:“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来一趟。”
原来是来自新疆的书粉,在北师大门口逛书店的时候,听说苏童老师在开讲座,先去买了一套苏童的书。
问到最爱的书,这个同学掏出一本苏童的《河岸》。
《河岸》 苏童 著
巧了,跟凹叔的口味一致!
《河岸》小说写得很流畅,隐秘而紧张的父子关系,总是能引发我们的共鸣,也许,正因为记忆是暧昧的,所以苏童把切口放在了最个人的点——性。
凹叔曾问过苏童,苏童说《河岸》一书,是给“70年代一个交代”。
一转头,凹叔还发现了躲在角落里念稿子的一个小姑娘,眉清目秀,上去就是一通套近乎。
“同学,你好!”
女孩明显不愿意搭理我,因为我打断了她的彩排。
“同学,你是苏童老师的读者吗?我采访你几句?”
“你好,我叫李欣然,很小的时候就是苏童的读者了。”
“你是哪年的?几岁开始读他的书……”(问这个问题时,我已经做好了被击穿的准备)
“大叔,我是2000年出生的,现在读大一。我第一次读苏童的小说是我初二。偶然去书店,读了短篇小说集《罂粟之家》就很喜欢。而且我跟他也是老乡,都是江苏人。就文化各方面的挺像的,他有的方面更细腻,很温婉的感觉。”
《罂粟之家》 苏童 著
“好啊,好啊……”为了不打扰小老乡,我赶紧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正好坐在了冯唐和张悦然的后排。
凹叔前排为冯唐、张悦然
不过,巧了巧了。
冯唐也说自己是苏童的小读者,“讲实话,我的确是苏童老师的小读者,但是没那么小,读苏童老师的时间很早,《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米》读得相对潦草一点,前两本读得很认真,特别是《我的帝王生涯》我读了两遍。”
“其实我读《妻妾成群》第一遍的时候,没有到30页,读到10页左右,就特别明确地感觉。
一是苏童老师跟北方一些作家不太一样,跟我熟悉的这些晓波这种北方作家不太一样,明显地感觉到,南方地域的气息过来。
第二,特别明确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写作的天才。当时苏童老师,有一种特别明确的信号给我,很可惜,这种明确的信号,其实是非常非常少见的,七八十个作者,可能只有一两个能让你有这种感觉。
还是有一种,如果他再写一本,再写一本,甚至都有可能会有类似的感觉,不会一本书写完了就完了那种感觉,这是当时我读前10页《妻妾成群》最大的感触。
这是一个写作天才,一定会在文学史上留下一些痕迹。”
确实,2015年苏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黄雀记》。小读者冯唐也是真的很有眼光哟~
《黄雀记》 苏童 著
接下来是一位带有丝丝黑暗气息的张悦然,她也说自己是苏童的小读者,嘿,你说是不是巧了。
“我确实是作为苏童老师的热心小读者来的,在我小的时候,中学,或者是更小的时候,我可是第一代读者,这些书都是在第一时间读的。”
“当时我的第一感觉,我读了《米》,觉得这是一个阴暗的怪叔叔,绝对是重口味的怪叔叔,但是那种不舒适感,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特别深刻的文学的记忆,或者说他在定义着那个时候我所能理解的文学是什么,他让你不舒适,让你痛苦,但是又让你如此的难忘。”
张悦然特别指出,苏童小说里“疯女人”的形象。
“苏童老师笔下有很多的「疯女人」,这些「疯女人」也是来源于一种文学传统的。
我自己觉得,苏童老师,尤其是早期这几本小说,有很重的哥特小说的气息,喜欢狭促的空间,比如说阁楼,狭促的米仓,再配上“疯女人”,就特别有哥特的意味。”
从苏童的「疯女人」形象里,凹叔可以看到他的悲悯与深思。
他说:“人性连贯的稳定性超过了时间,超过了历史,超过了时代。一千年前的女性的爱恨情愁,有可能今天某一个女性是会复制的。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知道我写的颂莲这个角色今天还有没有,似乎是有的,看到一些新闻是有的。
今天我们探讨这个话题的意义,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一个探讨女性特有的命运,和女性特有的境遇。
恰好是在探讨我说的人性,这是一个让人们永远都很好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