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律的儒学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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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讼师冯执中从小上过官学,做过“廪生”,自认为儒学功底了得。呈上这篇同样包含两难的禀文,就是想看看:连孔圣人都被难倒的问题,一个自称有才学的县官还能说出什么有创意的答案来

夏芒

法学学者

“四书”在宋代被定为官书,元、明、清三代都将其当作科举考试出题的“题库”。明、清科考八股文命题通常抽用“四书”中的字句;应试者须准确判断其出处加以发挥,甚至措辞都要仿效孔孟语气。所以,那时的学子们对这些儒家经典必须熟悉到可以背诵的程度。

孔子门生子夏曾说:“学而优则仕。”意思是只有学习好,才能金榜题名,走上仕途。事实也正是如此:那些主政一方、决断狱讼的“青天老爷”,大多曾是莘莘学子中经文八股成绩优异者;反过来说,那些上不了公堂,只能躲在幕后执笔摇扇、靠帮人打官司为生的民间讼师,则大多饱尝屡试不中、名落孙山的科场败绩。

但是许多人不知,子夏其实还说过:“仕而优则学。”意思是要想当好官,还要不断学习。按现在的话说,当官也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断学习和进步。某些科场得意步入仕途的人,便忘了这条教训。当然,也有未曾忘本的。比如,出身学霸、曾经分别考取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郑板桥,虽然也做了县官,仍保持清醒头脑。他还作了一首《道情》诗,讽刺上述那种人说:“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对于那些高高在上、主持公堂的“青天大老爷”,身居“蓬门僻巷”的民间讼师们所抱持的心态,也多是各种不服。《刀笔菁华》一书中,便记录了昆山名讼师冯执中不服官老爷,杜撰一纸禀文,与新任知县比试才学,两人借打笔墨官司斗法的趣事。

据该书记载:昆山县新任知县刘梦华,当时“以才学称著”;冯执中靠打官司扬名立万,也算当地一位民间“名士”。听说本县来了位才子县官,冯有些不以为然,“欲试其才”,于是故意写了一篇题为《为进退两难,请求主持事》的禀文难为他,想看看他腹中学问才智究竟几斤几两。禀文大意如下:

小民“年逾六旬”,命运多舛:“三丧其妇,八丧其子”,如今已是膝下无子、光棍一条。今岁新春之时,由家母作主,为小民聘下邻人孙少荃之女,并约定于下月十五日成婚。对于这桩婚事,小民最初打算“婉拒”,因为自知“年华已长”,又兼“身体羸弱”,只怕婚后“万一不讳”,出现三长两短,岂非“贻忧红颜”,耽误人家女孩儿终生?可是老母强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小民“既乏兄弟,又无同族”、必须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为道理,对小民“严词申斥”“不容置喙”,执意要为小民完婚。奈何上天不恤,祸在旦夕。就在小民准备遵从母命与邻女成婚之际,老母竟然“弃养”,丢下小民驾鹤西去!小民“衔哀之下,万念俱灰”,两月来“力益不支”,身体每况愈下,自知“运命不出三年”,即将不久于世。

小民“年将七秩”,已如残烛,就算“一旦奄没”,此生“亦不足惜”。唯独抱憾的是“后顾茫茫,靡有子嗣”,没能为家族留下后代子孙,“祖宗血食”亦将“自我而斩”。每当念及于此,痛感“无地自容”!小民亦由此陷入两难,备感纠结:

假如按君子礼仪为老母守孝三年,那么三年之后小民“齿益加增,力益衰弱”,难以再完成养育子嗣的重任。甚至活不过三年,小民亦将一命呜呼,就要“已待先人于地下”了。到那时,祖宗只得“抱痛于地下”;

假如遵从先母遗命与邻女成婚,那么“或赖祖宗庇佑,得以生子承祀”,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尚有一线希望”。然而,守母丧不足三年而“短丧娶妇”,这样做又是有违礼教、“显犯王章”的大逆不道之举。

近来,亲戚间纷纷对此议论,认为孔子当年高足、号曰“孔门十哲”之一的宰予,还曾主张“短丧”。据此,他们提出“事有轻重,经权可变”,劝小民以完成繁衍子嗣任务为重,改变守丧三年的成规,与邻女尽快成婚,成先母之遗愿,慰祖宗于九泉。小民“再四思维”,仍感“进退皆罪”,不得已而“投状宪台”,一纸禀文向知县大人“请求主持”。听说知县大人祖先乃“儒林祭酒、翰苑名流”,出身名门,又兼青云得志,定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相信大人您“必可引经据典,折衷致善也”,一定能运用您的满腹学识,为小民避开两难,指出万全之策!“冒昧陈辞,伏候裁核,谨状。”小民恭听大人训示。

好个词讼辣手冯执中,禀文所述情形貌似事涉两难,其实又暗藏答案,玄机全在《论语·阳货》一节,孔子与学生宰予之间那段对话里。

宰予能言善辩、思维活跃,其原话是:“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宰予这话抓住了孔子观点包含的一个悖论,即:老师主张“三年之丧”,固然是出于维护礼乐之制;但与此同时,又必然带来三年无暇修习礼乐的相反结果。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宰予因此主张“短丧”。

老讼师冯执中从小上过官学,做过“廪生”,自认为儒学功底了得。呈上这篇同样包含两难的禀文,就是想看看,连孔圣人都被难倒的问题,一个自称有才学的县官还能说出什么有创意的答案来。然而真是山外青山,后生可畏,没想到,新任知县刘梦华的判文,答案只有五个字:“汝安则为之。”意思是自已看着办吧,只要你心里觉得踏实就行。

冯老讼师这回惊呆了。原来这五个字,正是《论语》中孔子回答宰予的原话。刘才子的答案,妙就妙在孔子原话虽然流露了对宰予刁难的无奈,但一经引用,同样模棱两可,却又无懈可击:你敢说圣人的话不对吗?

责任编辑:马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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