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机口的生离死别

登机口像一张大嘴。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夜。   飞机马上要关门,只有机舱门口是亮的,像剧场的舞台。两个

登机口像一张大嘴。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夜。

飞机马上要关门,只有机舱门口是亮的,像剧场的舞台。两个空姐在等你。

“你选择去还是不去?不论去还是不去,都要马上做决定。” 中年的空姐脸上的褶子里堆着粉,港普一字一顿。

妈的,留给你做决定的时间不足3分钟。

“从香港飞印度的过程平稳吗?”你垂死挣扎地问。之前去欧洲也是全程云朵上一样没有任何感觉。但去印度毕竟要翻越喜马拉雅?而且天已经黑透了,六个半小时一眼望不到边啊。

“挺平稳的,当然,快到印度的时候会有点颠簸,起飞的时候,你也知道今天有点下雨啦。”中年空姐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好不容易来了,真的不去了吗?去看看也是很好的机会。”你的内心剧烈地摇摆。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快点做决定。”年轻的空姐又一遍催你,有点不耐烦。

你的大脑在快速运转,但又好像一片混沌。做决定的不是你,而是内在无数个别的东西。

“去。”一个力量把你推进了机舱,但脚步轻飘飘的,身体好像在装样子。头等舱特别宽大,昏黄黄的,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印度老外,似乎有人瞅了你一眼。这色调让你立刻感到不舒服,你没有穿过头等舱,走到你该去的位置,就跑了。

失魂落魄走出机舱。那一刻就像生离死别。同伴在飞机上,而你像一个逃兵。当年选择去台湾还是留大陆,兄弟分离时的感觉不过如此吧?《一次别离》里的伊朗夫妇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看电视时共情的眼泪,跟真实感受比起来一文不值。

假如是诺亚方舟,地球马上要爆炸,或者几十个妖怪在追你,你一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了吧?假如写《西藏生死书》的仁波切坐在你旁边,是不是就不怕了?

你站在离登机口十几米的地方,等待年轻空姐带你离开。

登机口仍然张着大口,像发光的飞行器,即将驶向黑暗的宇宙。而你是被丢在地球上的弃儿。

中年空姐朝你这边张望了几下。你内心有零点几秒想要冲上去的冲动,但双脚最终没有动。

你走到被玻璃挡住的位置,这样就不用亲眼看到机舱门关上的瞬间了。短短几分钟仿佛有超出平常几百倍的重量,你感觉你被撕裂成了好多个。

多种选择和可能分叉交错,混成一团。一个你体验着生离死别的痛感。另一个你却正坐在昏黄的机舱里等待飞往印度,即将在尘土飞扬的大巴上看黄牛在马路牙子打盹,住进异域风情的酒店,迷失在印度歌舞秀和咖喱味英语中。

(分道扬镳的同伴从印度发回的照片)

跟着性冷淡脸的年轻空姐往回走。印度签证在手里被捏的又皱又潮。

你感觉像被痛打了一顿,又冰冷又麻木,你想起小时候跳鞍马人中着地的触感。

“你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

“也不是,但是有些人是一上飞机觉得窒息,不行,就下来了。你是刚刚从北京飞过来好好的,却说自己坐不了飞机,没见过。”

空姐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你,例行公事地带你去买船票的地方。

只要一张船票,就可以回到深圳——自从知道这个退路,你就知道完了。你没有带香港通行证,担心过如果滞留机场,会被关小黑屋。

飞机从北京快降落香港的时候,你都没想过要放弃,那个时候你还能跟同伴说笑,心情特别轻松。

但在转机的路上,“我的电脑没电了”这个念头的声响却越来越大。

电脑没电,意味着未来六个半小时只能对着座椅靠背干瞪眼。这和把幽闭恐惧症患者关在电梯里6小时没有手机一样。

即便后来空姐告诉你,飞机上有自带的电影,也没有用了。你已经被紧张和恐惧占满了。

为了这次飞行,你准备了影史第一大恐怖片《闪灵》,劲爆幽默的性喜剧,豆瓣网友评论“请男主穿着西装×死我”的花痴特工片。

但其实从北京到香港的飞机上,你也根本没看进去。

飞机上的噪声实在太大了。你发誓要买降噪耳机,就像上次在亚庇的快艇上,你发誓以后坐在北京家里的沙发上再也不许抱怨日常生活无聊。

你要瘫在沙发上海枯石烂,看别人去南极冒险,看灾难片里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你只需伸着脖子目瞪口呆。

橙汁打翻了,倒了一键盘。同伴忙帮你拿纸巾擦。你像失智的婴儿一样一动不敢动任人摆布。橙汁透过牛仔裤,渗到你大腿上,又冰又粘。空少递过来小毛巾,你都没有抬头。

可是后半程到底还是好起来了,透过机舱玻璃看到美丽的日落黄昏,机翼闪着红光,云海温柔美丽,甚至拍了几张照片,心逐渐放松下来。你以为你已经克服了恐惧。

去深圳的船票是9:20的,个子高高同样冷淡的年轻男人说:8:50再过来吧。

你决定找个地方放下气,不然会炸掉。

你走进厕所,进了最后一个格子。用卫生纸捂着眼睛默默哭了一会儿。因为是无声地干哭,你还以为自己没有哭出来,把卫生纸挪开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了。低头却没有看到泪滴掉在地板上。隔壁格子里的人会不会看到你蹲在莫名其妙位置的脚?你蹲在马桶前方靠近门的位置。挂起包,拿出卫生纸,你就开始哭了。但是也没哭多久,就哭不出来了。

用擦手纸巾按了按眼睛,走出厕所你茫然地走了一圈,买了瓶水,一盒饼干,坐在登船口无意识地吃起了饼干。半个小时后,到了蛇口,手机终于可以用了。

深圳在下雨。

你不敢相信你真的放弃了登机。

你得了飞行恐惧,自从上次在亚庇的快艇上,大风大浪中颠簸了一个小时后。时速100公里以上的快艇就像海盗船,砰砰砰在风浪里无止境无规律地颠簸。

你小时候第一次坐海盗船就哭了三分钟。第二次是大学时,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记得心脏被呼呼地抛上抛下。第三次是工作三年后,下来时整个身心都散架了,堂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你。

但是快艇上你坚持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海盗船啊!不能尖叫,尖叫会真的崩溃。你必须调整心脏的位置,要把心脏从嗓子眼往下沉,搁到肚子的位置。你试图想象身体的节奏和海浪一致,变成快艇的一部分。你双手紧紧扒着前面的椅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固定自己的情绪。你试图分离意识和身体,想象坐在北京沙发上回头看这段经历的陌生感……

从那以后你对颠簸有了应激反应,对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的天空也有了恐惧感。

临飞前,埃航还掉了架飞机。上天在考验你。

颠簸的瞬间先是会有生理反应。但生理反应又完全是堆积在心里压力之上的。你能清楚地感觉到,当你终于把心脏沉下去之后,身体也没有那么敏感了。

当恐惧发生了以后,不理解的人的不理解,会让你不仅恐惧,而且羞愧。这时候,被理解就变得非常重要。

一个群友说:“你不去是对的,6个小时啊,等于把我跟蟑螂关在一起6个小时,出来我基本就没有血色了。”

“没血色会怎样?”

“死了。已经死了。大不了死了,被人做成标本。”

“跟谁一起坐飞机会不害怕?”

“孙悟空不行,孙悟空没有身份证。超人可以。”

“但是超人能飞到平流层?”

“怕是没看过超人?超人能把地球逆转,能接近太阳,关键在于超人能让飞机平稳落地。”

还有朋友告诉你她恐高的经历。高空栈道,跨过一段空白时,她挣扎了半天,还是没敢跨过去。

“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全班返程,春游结束。”

“哈哈哈哈。”

得知别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恐惧,对恐惧的羞愧感也会减轻,恐惧本身也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你以前一直认为,人的情绪只能自己消化。但事实证明,他人的介入还是能有效地产生影响。

之前在知乎上你也搜过恐飞的经历以及如何克服恐飞,给自己做了些心理建设。

 “飞机不是疯狂的俄罗斯转盘,只是全球几十亿人都在用的再普通不过的交通工具。” 你有尝试想象飞机是个可爱的宝宝,努力穿越层层云层。

“习惯恐惧,感受那种紧张、心跳加速、身体的各种反应。”亲测无效,效果最好的还是转移注意力,忘记自己在飞行器上。这时候特别需要一个凶恶的上司,逼迫你在飞机上还要完成工作,否则下飞机就被打死。

还有人说自己目睹过一场血肉横飞的地面交通事故后,突然不恐飞了。看破生死,可能是终极方法吧。

恐飞的经历跟任何恐惧或者心理创伤一样,你想把它埋藏到几十里的地底下,却又想跟人一遍遍调侃,因为自嘲的时候你会好受点。但一定离最深的位置还是有距离的。保持距离能够隔离感同身受的痛苦——毕竟人类只要想象就能身临其境地分泌糖皮质素,产生应激反应。

走出恐惧,是慢慢脱敏,还是要一遍遍走进恐惧的迷雾森林寻找根源?

你相信,总有一个瞬间,恐惧会消失的,就像它突然产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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