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

□孙守云 父亲不到二十岁就学会了编席子,主要是编炕席。家家都住土炕,就家家都要铺炕席,有几铺炕就要铺

□孙守云

父亲不到二十岁就学会了编席子,主要是编炕席。家家都住土炕,就家家都要铺炕席,有几铺炕就要铺几领席。屯里编席子的有五六户,但父亲的手艺是公认的最好的。他编完的席子,铺在炕上平平整整,横纹竖纹都成一条直线,每朵席花长宽都不超过一寸。炕席滴上些水,轻易都漏不下去。卷成席筒不瘪肚子也不鼓肚子,两头儿更是齐齐整整,不会长一块儿也不会短一块儿。这样的一领炕席铺上个十年八年没有问题,顶天也就是颜色从黄慢慢变红,只管铺着就是了。

周围的几个屯子都抢着来我家买席子。我家从来不收定金,谁赶上谁就拿走。差一块儿没编完,买主就坐着等,有时一等就几个钟头,但大家都很高兴。父亲还编过一领五丈长的“炕席王”,是县城大车店要的,限期十天。时间一到,他们就来了,两个人费劲地把一卷特别粗的大席筒抬到车上,走时连说谢谢。住大车店大通铺的是从全县各地来的赶马车的车老板儿,他们都知道了“炕席王”的来历,这下惠三的老孙头儿更有名了。我家的席子两天编一领,还是供不上卖。

母亲突然病故。父亲难过得不想活,整日泪流不止,他闹了一个月的眼病,左眼失明了。失去了母亲这位好帮手,再加上年纪大了,父亲只能白天编一点儿席子,晚上他看不见。姐姐已出嫁,家里最大的孩子就是我了,二年级刚念几天的我只得退学顶上来。我还是个孩子,眼高手低,开始编的一领竟是大头小尾。父亲跟来我家的老两口说,这是我姑娘编的,她还不会,这领不好,减价卖。老两口说不怕不怕,谁都有个开头儿,孩子嘛,不用减价,要鼓励鼓励。甭提我多高兴了。

席角编正,席条拉直,留心席子的宽窄搭配,注意手上用劲儿的松紧……有父亲的指导,还有自己的琢磨,我很快就真的会编席子了。我白天编晚上编,也不大知道累。那时候还没有电,家家都用煤油灯。我家连大一点儿的煤油灯也舍不得用。我找来一个小圆瓶子,在盖儿上锥个小窟窿。捻个棉花捻儿,再包上一层薄铁片,这就是灯芯。小灯是要挂起来的,挂到高处,灯光就更昏暗了。

有一年,供销社开始收购单层席子,十块钱一领。好机会不能错过,我和父亲就赶紧编起来。编完十领,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就自己赶上马爬犁出门了。等卖完席子,我去柜台买东西,突然发现少了二十块钱。经理、店员都帮我找,可怎么也没找到。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委屈,恨自己没用。我心疼钱,更心疼那些没日没夜的挨累受罪。

两个冬天,我家卖了四十多领席子。慢慢的,淘米的席篓、酱缸的蒙子、防雨的帽子,我也都会编了。还有,加工席子的整套工具,我自己也都会做了。

我刚成家的时候,做农村教员的丈夫每月只拿二十二块钱工资。除去平时家里零花一点,到秋天连粮食都领不回来,还要退赔给生产队两头小猪。队长得知我会编东西,就让我给队里编围粮食的茓子。茓子长五米,宽一尺二寸,每块茓子给十五块钱。我起早贪黑,总共编了十块。粮食领到了,小猪也被还了回来。以后队里年年都让我编茓子,一般是给一马车高粱秆儿,让我们交上两块茓子,给我们记一百个工分。丈夫下班后,只能打打下手,收拾个席子啥的。后来我干脆教会了他,这样就多了个帮手。除了茓子,我们俩每年还可以卖掉二十来领席子。

编席子的材料要求够高的,一般得是高粱秆儿,最好是大蛇眼高粱。这种高粱秆儿长、匀,刮出的席子软乎有韧劲儿。高粱秆儿也要精挑细选,粗的不行,细的不行,弯的也不行。一领十尺席大概得用二十捆高粱秆儿,一个冬天我家要用掉十马车。这些高粱秆儿撂起来像一座小山,席子一领一领编出来,小山一点一点矮下去。

家住农村,需要很多应手的筐啊啥的。邻居家的姐编筐的时候,我用心看过几回,也拿些细柳条试着编小筐,开始的几只忒丑,但之后的就越来越好看了。一有空儿,我就练手,就寻思,很快编筐也难不倒我了。大到直径四五米的囤子,小到巴掌大的榆条筐,大花筐,土篮子,各式各样儿的笸箩,簸箕,谁见了都说好看。二三十年以后,我去城里的儿子家,见到两只又破又丑的小筐,就给扔掉了。儿子心疼地捡回来,还说这可是花钱买的,挺贵呢。在商场里,我还看到一些柳编的挂件儿,摆设,价钱都不低,有的编得真挺砢碜,手艺跟我比差了不少。

我六十岁的时候,学会了织毛活儿。织和编的道理是相同的,只是手上多了根织针。大人小孩都穿毛衣,家里要花上挺大的一笔钱,东西也不如自己织的实惠。关键地方,儿媳告诉过几回,剩下就是我自己摸索了。很快,家里人的毛衣、毛裤、帽子、手套、袜子,就都有了。

现在,编织的事儿我停下有些年了。村里,很少有再铺炕席的了。不要说大蛇眼高粱,田里就连高粱的影子都不好找了。我身上的毛衣,也是买的,不是自己织的了。年纪大了,孩子们怕我累。最主要的,还是时代变了。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