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槐花的摆渡人

文/王建平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深秋的晚上,槐花紧咬牙齿,走进蔽天浓雾中。 翻过房后山脊,后半夜

文/王建平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深秋的晚上,槐花紧咬牙齿,走进蔽天浓雾中。

翻过房后山脊,后半夜了。山梁方向有脚步声响过来,槐花双腿软软的,气息急促,哪能停下。上山容易下山难,但是,出逃——可以不糊里糊涂嫁给一个人。开弓哪有回头箭。她倒仰地上,任由身体向下滑。逃吧——一定能活出个人样儿来。滑——滑呀滑,失衡的身体仿佛撞到一棵树上,不动了。

醒来,槐花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张床上,淹没在五味杂存的气味中。她小口呼吸着,想往起坐,无奈右脚痛得难动弹。茅草房屋顶有太阳光漏进来,一张脸黑亮黑亮变幻着,胡子拉碴厚厚一层。

这是哪儿?槐花这时想起她妈。她曾扭住她妈说,她每天宁可吃一顿饭,省下饭给爹和妹子吃。妈开口仍就那话,“嫁!一个驼背嘛,不聋不哑,不疯不癫,可他在乡上管粮库,一年四季凭鞋帮子靸进靸出带出的谷子玉米啥的,也能养活我们全家,不知福的东西……”妈瞪眼裂嘴不说人话的样子,吓死人。槐花发誓:出逃如遇险,只要遇到救自己的人是男子,单身的,就嫁他。

“你——救了我?谢谢——你!” 槐花对人影子发话,音色温婉。

黑脸男人侧过脸,说,“我没救你!是你撞倒了我插在河边的桨呃。”

“桨?”槐花目光游离。

黑脸男人噜噜大嘴巴,说,“你命大,身子淹在河水中,头却搁在桨上。”

槐花想象桨的模样。桨,毕竟不是人,但神灵在暗示我嫁一个与木有关的人。

“我的桨上有一根细铁丝连接到我床头的铃铛上,半夜过渡客摇动桨,昨晚,你把铃铛跘响了。我摆渡有些年头,没见过你。昨夜的雾大得吓人,又不是逃命,还出门?真是的。” 黑脸男人边说话边摇头。

第二天中午黑脸男人为槐花敷消肿药。药是托人从镇子上捎回的。

槐花眼睛定在又黑又大的手背上,粗粗的血管布上面,但来来回回的动作却是那么柔软,有条不紊。槐花脱口而出,“你全家都住河边吧。”

黑脸男人喘着气息,说,“我——熊老三,菜家湾水库谁都认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笑话我,笑吧,人高兴腿伤好得快。”

眼前的话让槐花心潮翻腾,熊老三,我果不其然撞上一个无家室的男人。瞬间,槐花的泪水漫过眼眶。她断断续续对黑脸男人讲完自己的境遇。她说,“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等我的腿好了,我就……”槐花面颊火辣辣,耳朵也烫得不行。槐花陶醉了,畅想便有了翅膀。

这天上午的太阳格外亲热,洒满了整个床,门外的树在光亮中轻晃,枝头上女人的衣裤,随风舞动。全是我的。槐花欣慰,悄然一笑。

晚上,槐花鼓足勇气向黑脸男人提出想洗一次澡。

黑脸男人不接话茬。他那晚为她换湿衣服也是不得已啊。

黑脸男人进来,手上端一碗面,递碗时,目光从槐花脸上一晃而过。面里藏着两个荷包蛋。槐花吃完面,喝尽碗里只有咸味的汤。

“熊大哥,谢谢你!”

“我手笨,面里尽是蛋壳渣儿。” 灯光掩饰着黑脸男人透红的脸。

“熊大哥,我真想听听你的故事。”

“嗯——我一个摆渡的,除了摆渡还是摆渡,不过,摆渡时我听到过不少故事,你——想听吗?”话到此,床头铃铛在动,黑脸男人站起背着铃铛扩扩胸,说,“妹子,今晚我仍睡船上。”

其实,黑脸男人在船上一夜无眠。槐花的笑声与河风的声音死死地缠在一起,河面大舞台上,声音浩荡,清脆爽亮,闭眼听,人在舞台上飘飞,梦幻中觉得有一双手在不停地揉搓一个男人的心房……槐花的眼睛会说话……槐花的厚茧子大手能摇撸……槐花身板坚实……他突然用力拧一把自己的大腿,清醒过来,他一下想到,天下再拗的女子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槐花呀,你大山深处的娘此时或许正遥望着星空,遥望着星空……

天亮了,黑脸男人砍回竹子,绑扎起一副担架,他决定送槐花回家。

翻过山顶,黑脸男人在树荫下休息。过了山顶离家就不远了,槐花从另一位抬她的大哥口中听到了黑脸男人的故事。

……原来山脚下的水域就是菜家湾水库,库水向大山深处延绵十多公里,菜家湾水库中游的渡口叫菜家湾渡口。渡口有记载的第一位摆渡人,人称熊老大。三十年前熊老大离开人世,熊老二接过了大哥手中的桨。十年前熊老二身子骨出问题,熊老三——黑脸男人又站在船头上。多年来,熊老三学着大哥二哥,免费渡人。不摆渡时就种种几分河滩地。近年沿岸不少人笑话熊老三,说他长着一个榆木脑壳,摆渡不收钱,恐怕永远讨不到女人。熊老三文化浅讲不出大道理,他只想坚守二位哥哥的情怀。每天他看到过渡人脸上挂满喜色,自己也就快乐。过四十岁的人了,于是婚娶的念头被累积的快乐稀释得所剩无几……

黑脸男人过来,面对那张深情的脸说话了。他说妹子你娘跟天下所有的娘一样,是不会害你的,这年月女子大了嫁得出去真不是一件坏事,他还说了一个女人注定也是未来的娘……说完话转过身,抬起担架走向余辉。

时间又过了好多年,菜家湾水库的水与那支桨不再缠绵。菜家湾大桥通车了。

满山红叶,遍地金黄,槐花的儿子随母亲到了菜家湾渡口。读大四的儿子在寻找乡村好故事。在离大桥不远的一户院舍里,一位姑娘接待了槐花母子俩。姑娘说她就是十八年前被人丢弃在熊老三渡船上的那位弃婴。熊老三是他的养父。

姑娘推开一扇门。槐花顺姑娘的肩头看过去。

不明亮的墙角坐着一位老人,他没转过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

“熊大哥——我是槐花!”

姑娘说了,大桥通车后,她爸就失忆了,他爸每天只记得擦拭他怀中的那支桨。

槐花没再出声,就远远地看过去,不忍心去打搅她生命中的摆渡人。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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