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自鉴于历史的、风尘满面的镜子

周 末 读 诗 — 095 — — 点击收听 — 本期诗人 元好问 元好问(1190-1257),字

周 末 读 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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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诗人

元好问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山西秀容(今忻州)人。金末与蒙古时期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幼有神童之誉,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年)中进士,做过几处县令,官至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 。金亡后被囚数年,晚年回故乡隐居不仕,潜心著述。他是金朝文坛盟主,“蔚为一代宗工”。擅作诗、文、词及散曲。其中以诗成就最高,存诗一千三百余首。有《元遗山先生全集》、《中州集》。

元好问:自鉴于历史的风尘满面的镜子

江弱水

元好问是中华民族的大诗人。尽管他是鲜卑拓跋氏之后,前半生为金朝人,后半生做了大蒙古国人,可是,当时间抹去了许多分际之后,他的诗终归属于中国文化的光荣。

我们先讲他的一首前期作品《西园》,作于金宣宗兴定四年(1220),元好问赴汴京府考时。副题是“庚辰八月中作”,而七月间金人向蒙古求和被拒,战争的阴影密布在人们心头。

西园老树摇清秋,画船载酒芳华游。

登山临水袪烦忧,物色无端生暮愁。

百年此地旃车发,易水迢迢雁行没。

梁门回望绣成堆,满面黄沙哭燕月。

荧荧一炬殊可怜,膏血再变为灰烟。

富贵已经春梦后,典刑犹见靖康前。

当时三山初奏功,三山宫阙云锦重。

璧月琼枝春色里,画阑桂树雨声中。

秋山秋水今犹昔,漠漠荒烟送斜日。

铜人携出露盘来,人生无情泪沾臆。

丽川亭上看年芳,更为清歌尽此觞。

千古是非同一笑,不须作赋拟阿房。

元好问传

朱东润 著

陈尚君 整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西园是北宋驸马都尉王诜的宅园,在汴京城北。元佑元年(1086)的一个春天,王诜邀集了苏轼、苏辙兄弟,和东坡门下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还有李之仪、大画家李公麟、大书家米芾等十六人聚会吟诗作画,品茗弹琴,然后李公麟绘制了《西园雅集图》,米芾为之记。这是北宋鼎盛时人物风流的缩影,后人追摹不绝,历代著录的赵孟頫、仇英等名家的同题画有四十多幅。正是米芾所说的,“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西园老树摇清秋,画船载酒芳华游。

登山临水袪烦忧,物色无端生暮愁。

起句点明时令与地点,便写老树。李之仪有写西园诗:“阴森老树藤千尺,刻桷雕楹初未识。忽传绣障半天来,举头不是人间色。”但此诗一开头就两次用了反跌法:清秋本是摇落的季节,诗人却在游赏芳华;游山玩水本可祛除烦忧,但此情此景却没来由地令人生愁。说是“无端”,其实有的是忧端。接下来的八句都是遥想一百年前,金人攻陷汴京,宋徽钦二宗被掳北行的故事:

百年此地旃车发,易水迢迢雁行没。

梁门回望绣成堆,满面黄沙哭燕月。

“旃车”即毡车,西园在城北,“此地”发车应有依据。易水与燕地都是二帝经行之处。当他俩“回望绣成堆”的汴梁,那是回望一个锦绣的梦境,眼前却只有满面黄沙,一轮冷月,凸显出强烈的反差。“长安回望绣成堆”是杜牧《过华清宫绝句》的句子,元好问改“长安”为“梁门”,也是古今对照。

荧荧一炬殊可怜,膏血再变为灰烟。

富贵已经春梦后,典刑犹见靖康前。

这四句用了两个典。“荧荧一炬殊可怜”用杜牧《阿房宫赋》的“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苏东坡在儋州时,有老妇谓东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东坡深以为然。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这是说,昔日东京无数豪宅,都被一把火烧光,人民的膏脂血汗化为一阵灰烟,帝王的泼天富贵也化作一场春梦。“典刑”的“刑”,如“刑于寡妻”之同“型”,意思是昔日名园虽然遭劫,但现在仍然看得出靖康年间的宏大规模。

当时三山初奏功,三山宫阙云锦重。

璧月琼枝春色里,画阑桂树雨声中。

“三山”是瀛洲、蓬莱、方丈三神山,借喻艮岳和西园等东京名胜。“云锦重”呼应“绣成堆”,琼枝春色,桂树秋天,仿佛在不变的轮回中永远延续下去。这四句补足了画面,可见诗人笔力之奇幻,因为前面已写到“靖康”,本可以直接转出感慨了。可是那样的话就缺少了波澜。

秋山秋水今犹昔,漠漠荒烟送斜日。

铜人携出露盘来,人生无情泪沾臆。

山水恒久,今犹昔也。盛衰轮替,今犹昔也。汉武帝建章宫前,有铜铸仙人擎盘承露,后来被魏明帝搬走,此寓兴亡之感。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最后便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所以元好问暗接此意 ,写成“人生无情泪沾臆”。杜甫《哀江头》本来写的是“人生有情泪沾臆”,改“有”为“无”,乍看不通,因为“有情”才会有泪嘛。但是,这首《西园》是结束以更为沉痛的方式:

丽川亭上看年芳,更为清歌尽此觞。

千古是非同一笑,不须作赋拟阿房。

杜甫《哀江头》起句即谓“少陵野老吞声哭”,元好问末了却说“千古是非同一笑”。 中国历史上,有太多的铜驼荆棘之伤,荒烟斜日之悲,但“哭”已泪尽,想到人类重复的愚蠢,只好付之一“笑”了。不须拟作《阿房宫赋》,就是不想说那“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套话。

事实上也的确表明,金人复制了宋人的命运。蒙古大军攻陷汴京后,仍复掳掠金之后妃、宗室北去,“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元好问《癸巳五月三日北渡》)“旃车”又一次出现在元好问的诗中,但“回头”的已经换成了金帝的后妃与宗室。这是历史的残酷,也是人性的悲哀。

在西园这样一个文酒风流的象征地,诗人的不详预感像鸷鹰在上空盘旋,仿佛对着历史的镜子窥见了自己天崩地裂的宿命。元好问的丧乱诗抒发的亡国之痛,令我们千载而下有深刻的共鸣。接下去,我们一回一回地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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