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退稿的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想出版《追忆似水年华》,但收获了一系列退稿,最终只好自费出版。其中,退稿之一来自《新法兰西评

普鲁斯特想出版《追忆似水年华》,但收获了一系列退稿,最终只好自费出版。其中,退稿之一来自《新法兰西评论》,而退稿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纪德。第二年,纪德写信给普鲁斯特,第一句话是:“拒绝这部作品是新法兰西评论社最严重的错误,这是一生中最刺痛我,令我感到遗憾、后悔的事之一。”

普鲁斯特画像

1914 年 1 月

亲爱的普鲁斯特:

几天来,我没放下您的作品。我百读不厌,乐在其中而难以自拔。唉!这部作品我如此喜爱,不知内心却为何这般痛苦?……

拒绝这部作品是新法兰西评论社最严重的错误——(我深感羞愧因为我对此负有重大责任),这是一生中最刺痛我,令我感到遗憾、后悔的事之一。也许,这里面 有 难以逃 脱的命 定因素。将近二十年前我们在“圈子里”有过数面之 缘,但以当时的印象来解释我的错误显然不够。对我而言,您还停留在过去经常出入 X 和 Z 夫人家,在《费加罗报》……上发表文字时的形象。我当时认定您——我要向您坦白吗?——就是“维尔杜兰夫人家那边”的公子哥。

附庸风雅、热衷社交的人,在我们杂志社最不受欢迎。现如今我侃侃而谈,给您解释,要助您出版这部作品。倘若当时也能如此从容,我会觉得这一姿态富有诱惑力。唉!如今这只能让我深陷过去的错误。当时,我只拿到您的大作之一卷,仅随手翻翻就放下了。不幸的是我的注意力刚巧落在 62 页春白菊茶那一段,随后我在 64 页一句话上又跌了一跤(这部作品中我唯一不大理解的一句话——到目前为止亦如此,因为我不能等读完全书才给您写信),这句话谈到颧骨隐现的前额。

此刻,对这部大作我仅说喜爱是不够的,觉得我对它、对您饱含一份深情,一份仰慕,一份独特的偏好。

我不能继续说了……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痛苦——特别是想到这可能勾起我荒谬拒绝您的那档事,想到拒绝给您造成的伤害。而今该由您来评判我了,如同我曾对您那般不公也好。我不会原谅自己,——为了减轻一点我的痛苦,今晨我向您忏悔——求您比我对我自己更宽容些。

安德烈·纪德

1914 年 1 月

亲爱的普鲁斯特:

我再次给您写信,因为昨天听说您跟格拉塞没有任何明确合约,无须将《追忆似水年华》其余两卷交给他。这真的可能吗?新法兰西评论社愿意承担所有出版费用,一俟第一卷目前版本售罄,会竭尽所能将其放进随后出版的全集里。这是新法兰西评论社编委会昨日会议一致而激动人心的决定(我专程从佛罗伦萨赶回参加会议)。我负责向您告知我们的决定——我是以八位您大作热忱仰慕者的名义跟您交谈。太迟了?啊!倘若如此,您一句话就断送了我急切的希望。

您虔诚的

安德烈·纪德

1914 年 1 月 12 日或 13 日

亲爱的纪德:

我时常觉得某些大的快乐需要先摒弃我们过去享受的无足轻重的快乐。但无此快乐,也享受不到别样的、极致的快乐。若不是新法兰西评论社的拒绝,再三的拒绝,我也收不到您的来信。倘若书中的字句并非完全沉默,倘若(如我所想)这些字句如同解析后的光谱,向我们展示那些特殊人物所形成的隐秘的上流社会,展示其内部结构。

读过我的书,您不可能对我还不了解,不可能不知道我收到您来信的快乐远超在新法兰西评论社出版作品的快乐。我甚至可以坦白,遭遇新法兰西评论社的怠慢,对此我从未装作无动于衷。您的朋友(我几乎认为可以说是我们的朋友)科波(编注:雅克·科波,法国作家、戏剧革新家)可以告诉您。

最后几次被他的杂志拒绝后,过了很久,我写信祝他戏剧创作成功(我记不清确切的词句,只记得大体意思):“您会遇到阻力,一些人不理解您付出的意义。比起我所经受的,您的痛苦要轻些,因为这些人本该理解我的付出。您要知道,为了给我的书找个合适的去处,我已不顾自尊。在已有一家出版商和报纸接纳的情况下,我却抛弃了人家,自信满满,希求在您这里找一家出版商和杂志。没想到,出版商和杂志压根都不要我。《福音书》里的话总是对的:‘他想要进入继承体系却不被接纳。’我记得给他引了这句话,还跟他说封闭道路很容易,但不要把非这条道上的人弃置于此。只在报纸上发稿的人,尽管杂志更适合他们,奈何这些杂志压根不要他们。”

亲爱的纪德,我之所以跟您讲这一切,是想向您表明我的诚意。我得说,对您的感情(除了深深的敬仰之外)便是最诚挚的感激之情。您要是为制造了我的痛苦而后悔(您以另一种方式又在制造痛苦,不过我要当面告诉您,要是我的健康状况允许),我求您不要有任何懊悔,您给我带来的快乐远远超过痛苦。您若还能感受欢欣或痛苦,那就遵照您过去的善行(我通过您的杰作《陪审员笔记》得知),保持幸福。我多想让我喜欢的人分享您给我带来的快乐。嗯,我会记住的。

方才,我跟您说曾热望作品能在新法兰西评论社出版,以便让人在高贵的氛围里感受这部作品,因为在我看来,理应如此。还不止如此,您知道,经反复权衡,下定决心去旅行,做决定的快意,这定格的快乐画面终于战胜了离家的惆怅,等等。这常常是小的快乐,被记忆从尘封往事里随机抓取而来……如同在特定天气,特定时刻吃了一串葡萄。出发本身的快乐,等我们回来后才发现并没有享受它。不过,完全坦白来讲,这份小快乐促使我突然决定,尽管当时拖着病体,去伽里玛先生那里无望地奔走,坚持。为的是,我记得很清楚:被您读到的快乐。我跟自己讲:“我的作品若在新法兰西评论社出版,他很可能会读到。”我记得就是那串新鲜的葡萄让我抱有希望,希望战胜始终没人回应电话的烦恼,诸如此类。没想到,“路那边”传来如此令人愉悦的回应。不过,这份快乐,比要出门旅行的人更幸福,我终于得到了,尽管非如我所想,非承我所想,来得更晚些,不一样,要大得多,以您来信的形式呈现。在您的信里,我“找回了逝去的时光”。感谢您,我得停笔了。为了跟您在一起,《梵蒂冈地窖》让我一整晚追随您。

您忠诚而感激的      

马塞尔·普鲁斯特

1914 年 1 月 18 日

我真心感谢您,您能想见要是能同您会面我该有多高兴!可惜这太难实现。不过,好在离您不远。巴拉利乌尔夫妇、朱斯特 - 艾瑞诺尔、朱利乌斯,特别是拉夫卡迪奥,他们比电话更忠实地在您我之间传递信息。想着还能见拉夫卡迪奥,见不到您也能稍许安慰些。但我急切想见您!我多想就安排在 2 月 1 日!要是拉夫卡迪奥拿了那位年轻女子的钱包,她结局会怎样呢?我从未如此期待《新法兰西评论》,对任何别的杂志从未有如此的耐心。

再次感谢,一切安好!

马塞尔·普鲁斯特

无日期

亲爱的朋友(您允许我跟您用这个称呼对吧,我必须用这个称呼。作为日常习语,这个万能称呼备受折磨,被我们掏空了意义。不过,我在称呼您时,它奇妙地膨胀,装满了我内心所有的感情),间隔几个小时我收到了您第一封信和书,现在又收到您第二封信,这如同在靠近一个星球时,信号大增。那里没有等级、冷酷和肉欲,只有高贵、道德的高尚,动人心魄的至美。

我等病稍轻点就给您回信:我必须起床才能去找那份合约,我一点也记不得里面写了什么。即使合约给了我完全的自由,我估计也不会行使这份权利,担心这样对格拉塞不友善。最近,法斯盖尔(早先我本该在他家出版)托人要我(的确这并非正面接触,我认为不像受托人所讲的那么正式)在他家出版第二、第三卷。我片刻未曾动念,不打算抛弃格拉塞,但新法兰西评论社则另当别论。您知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荣光,请替我感谢您朋友们给的这份荣光。不要因为我急于答应的心理而跟格拉塞应对失策。我会慎重考虑,几天后给您回复(无论如何,要是我下定决心接受提议,我觉得必须有一条,出版费用完全由我个人承担)。

我为您朋友们的善意所感动,请您一定转告他们。他们中有两位我深表感激:盖翁先生和里维埃先生(我估计他们属于您提到的那八位),感激他们给我的来信。盖翁先生的信件尤为突出(这封信带给我的快乐远超一篇“佳作”!),我曾不揣冒昧给他写信,表达对他此前在《新法兰西评论》上发表的关于我个人言论的不满。我对此次心理波动深以为憾。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又给了我理由。我在信中跟他谈到他这篇大作可能造成的误会及对我作品的误解。自此(由是可以证明他的影响力),我收到数不清的剪报,文中那些批评家有着类似的理解力和健忘症,引用盖翁先生的词句时如同己出:“普鲁斯特先生根本不懂拒绝。他的作品与艺术背道而驰。”

我很高兴收到这些剪报,回头来看,剪报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我的冒失,因为那封令我甚为懊悔的信却得到盖翁先生令人感佩的迅速回应。亲爱的朋友,跟您聊天感觉特别好,以致我劳累过度,要跟您讲的还没来得及说就得停笔。过几天我再跟您写信。等哪一天我好些了,我尽力来见您。

您应该能感觉到,对吧,在我们愉快的交谈中,我对您的感情包含感激、友爱、敬仰。交谈中,可以对前面的话再做必要的补充,话语不像信件不可更改,没有绝对确定性。所以,我要向您坦白,我对您曾有过抱怨,但您的仁慈善意消除了我的不满。我累了,只得就此搁笔,但我向您保证,我是怀着真情跟您握手。

马塞尔·普鲁斯特

 内容选自

作者: [法] 马塞尔·普鲁斯特 / [法] 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译者: 宋敏生
出版年: 2019-4

责编 | Ra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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