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和林奕华斗?我倒想试试

 编者按  在剧场,我们被海水一般的符号环绕,被山林一般的文本淹没。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林奕华?也许我们

 编者按 

在剧场,我们被海水一般的符号环绕,被山林一般的文本淹没。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林奕华?也许我们的确没有必要对他的文本字字细究,那样便似乎在和他竞赛,或许我们可以退而自视,借他的东西首先去认识一下我们自己。

但是,当我们在观众席面对剧场的舞台,身怀的那颗赤子之心又怎会不跃跃欲试?面对林奕华,实际上我们就是在面对着一个开放的选题,怎么看,全凭个人选择。即便分析文本、理解脉络有可能让人陷入“较劲”的困局,但观众席中真正可贵的东西,正是我们每个人各自的那一双眼睛,我可以选择退一步,更可以选择放开手脚迎上去。不应放弃观察与思考,有时,跟创作者“竞赛”也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一切,都取决于带着眼睛去看的人本身。

那一夜的剧场,是千百个新世界开始的地方。今天,我们为各位读者带来另一篇有关《梁祝的继承者们》的文章,读一读作者杨寒对这部舞台创作的一种解读。

—— 编辑部

看完林奕华的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我最直观的生理感受就是,饿到眼花并且大脑缺氧,一片空白。

饿是因为,三个半小时的演出时长,即便只是安静坐着,也很消耗体力,更别说还得边看边思考;大脑空白则是因为,这部戏的信息量太大了,几乎每一场都在提出一个乃至几个问题,还不等人思考,就换成下一个问题。

在《梁祝》之前,我只是看过两本“非常林奕华”的书,并没有走进剧场看过林奕华的戏。这两本书,《包法利夫人,是我》和《什么人需要什么人》,都收录了林奕华的剧本,导演与他人的对谈及剧评。读下来的感受,就和看《梁祝》时,坐我旁边的女生感叹的一样,“这部戏好哲学啊”

但请别害怕,之所以说林奕华的戏“很哲学”,并不是说它有多么高深莫测,而恰恰是因为它全都贴近生活,贴近与我们生命最为相关的根本问题。这些问题很重要,只不过常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它们被丢在脑海中的某个小角落里,但是,我们从来不曾忘记它们。

因此,林奕华的戏,正如他本人所说,是为了让人思索(meditation)而创作的。也因此,他的戏总在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却始终吝啬于给出答案,真是个小气鬼~

正在全国二轮巡演的《梁祝》,依然延续了这种让人又爱又恨,只提问而不给答案的风格。

1.我是谁

Who am I?这个西方哲学三大终极问题之一(另外两个问题是“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始至终贯穿着《梁祝》的故事。

剧中,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在艺术学院相遇的,而要想进入艺术学院,首先得交一张自画像。于是,梁山伯交上一张白纸。

什么?自画像怎么可以是一张白纸?老师1怒不可遏。

白纸意味着留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啊!老师2满心欢喜地认为招到了天才。

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实在很像阅读理解题里的两种极端答案。但真正的问题是,老师们都只看到作为成果出现的一张白纸,却并不知晓过程。


为什么梁山伯的自画像会是一张白纸呢?

原来梁山伯的父母都是画家,母亲喜画静物,父亲却喜欢感受动态的流逝,二者对美丑的认识完全相反。所以母亲曾抱怨父亲,“为什么现在你画里的我没有以前美了?”后来,父亲去世,梁山伯在继承了父亲才华的同时,也继承了那种被母亲讨厌的风格。

于是他恨,他恨父亲为什么不能画出让母亲满意的画,他恨母亲为什么无法欣赏父亲的画,他恨二人的结合,恨自己的存在,恨自己同样无法获得母亲的认可。于是,他越来越不清楚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变成谁。入学考试那一张空白的自画像,并不是不会作画,也不是刻意留白,而是“我什么都知道,除了我是谁”。如果我不曾认识自己,又该如何画出自己的样子呢?

和梁山伯同病相怜的祝英台,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她只要是祝员外的女儿就可以了,只要有这个身份,她的作品就能得到欣赏,就会有人找她签名合影。没人在乎她到底是祝樱台,祝婴台,祝鹰台,还是祝英台,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的父亲是祝员外,她和她的作品就是有价值的。如此说来,到底是“我”成功了,还是“我的身份”成功了呢?

即便成功摆脱父母期盼,考上了艺术学院,祝英台最终还是被母亲一封家书召回。回到家才发现,信中因病突然离世的父亲正安然地坐在那儿,“如果我不假装去世,你又怎么会回来?”祝英台这才意识到:


原来我谁也不是,我只是祝员外的女儿。

2.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上半场,祝英台唱,“为什么我好想告诉他我是谁?”

下半场,梁山伯唱,“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一个追,一个躲。入戏深了,就会忍不住攥紧拳头,心下埋怨着梁山伯为什么躲躲闪闪。


“跟自己谈恋爱有什么问题吗?我生来就是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面对祝英台的穷追不舍,梁山伯如是回答。

乍听上去,像是对自己的完美辩护,任何人都无可指摘。

但这不过是借口,是梁山伯最浅层的心声。之所以说这是“浅层心声”,是因为他还有更不可说的“深层心声”——Coming Out(出柜),而这也是,他不能告诉祝英台自己到底是谁的原因。

“你是不是不喜欢女生?”“如果我有一个孪生兄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你会喜欢他吗?”真不知道是该夸祝英台聪明,还是要怪她敏感。

一连串的追问像利剑般,急促地,莽撞地,直戳进梁山伯心里。我仿佛都能看见,时间和空间在祝英台话毕的一秒,同时停滞,只剩舞台上那块巨大的白板,闪亮到刺眼。紧接着,“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哦,原来是梁山伯隐藏多年的秘密。

接下来怎么办?梁山伯张皇失措,只好不停地逃跑。而二人的关系,也就演变成台词中那句,“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能结婚只能结拜”。

性别不同怎么结婚?

这样的质问摆在生活中,大概率会像摆在舞台上那样,成为令人捧腹的笑料,因为现实明明就是,性别相同才不能结婚。既然如此,舞台上的演员为什么即便冒着被当成小丑的风险,也要认真地质问,认真地念出这句台词?

你可以认为Ta是在刻意扮演一种驽钝的,不通人情世故的状态,以此来逗乐观众。但在我这儿,这是一种近乎愚勇的赤诚。就像一个人不断朝湖心投石,却不期盼任何涟漪;就像西西弗斯明知巨石会从山顶滚落,却依然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

性别相同不能结婚,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问题。只不过现实似乎总这样,当你在一个问题上非常较真的时候,却总有人笑你何必认真。

在《围裙》这首歌里,一个个名词从法语中的阴性与阳性,被翻译成中文里的女性与男性。“书本为什么能接受一盏灯的追求/因为灯是女的/书本是男的/雾为什么不能牵塞纳河的手/因为雾是女的/塞纳河也是女的”,何其讽刺又何其无奈,让人在一起的是性格,把人分开的是性别,看不见的是性格,看得见的是性别。

祝英台勇敢追逐所爱,迫切想要告诉对方自己是谁,是因为她预设了一种会有回应的爱。可惜彼时的梁山伯还不明白,爱比性别更重要,于是选择避重就轻,遮遮掩掩,拒绝告诉对方自己是谁。

如果你问,梁山伯有躲藏的必要吗?


或许,这个问题该由我们一起去问问这时代。

3.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多年后,梁祝二人各自回到学院看望老师,并拜托老师传话给对方,“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遗憾的是,梁山伯比祝英台晚来几步,而彼时,祝英台已然离世。

梁山伯想起求学时,二人曾一起去写生,天高云淡,他却和祝英台呛起声来。祝英台质问梁山伯为何浪费自己的才华,梁山伯回答“你在哪里见过我的才华”。后来,只知自我否定的梁山伯,始终没有画出一副像样的画,却成为了祝英台的画中人。人们赞颂这幅肖像画,追着祝英台要签名要合影,一旁的梁山伯却被冷落。于是他不解,他愤懑,他感觉自己死在画里,他讽刺那句“梁祝生生世世不分开”,他陷入自己的执迷,最终放弃画画。

等到多年后终于想明白,原来祝英台是想帮自己实现自我价值,梁山伯这才追悔莫及,跑到美术馆哭坟,舞台上那块巨大的白板,就是祝英台的坟墓。在那里,他见到祝英台的魂魄,平静而祥和,一点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冲动,却天真。 

“我至少应该为你画一幅,但我没有,我来得太晚了。”

“我不怪你。”

梁山伯哭到呕心沥血,祝英台静默凝望。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比悲伤更悲伤的事情是空欢喜。

梁祝兜转多年后,才发现对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才终于知道自己是谁,而此时二人早已阴阳两隔,唯有兀自痛哭,哭到心力交瘁,然后在无常世事中,化蝶而飞。

插图源自网络

整场戏这么看下来,只想感叹,梁祝的故事实在是太美了,但,也太无用了。之所以说无用,是因为我们很清楚,走出剧场回到现实生活,就会发现,这样的美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是不会持存下去的。

在美和功成名就之间,人们往往稍不留神就会忘记前者,而被后者吸入漩涡。什么是Hype(炒作)?一切都是Hype,一切都需要Hype。

“成名就是加油添醋炒白菜,曝光就要穷凶极恶耍无赖”,在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人人都有15分钟内成名的可能,用柔光镜看自己,用放大镜看别人,一不小心就变成了马文才,就算你不愿承认,也并不妨碍现在未来都变成马文才时代。

挺讽刺的,一方面,我们为梁祝的悲剧而惋惜,另一方面,反倒该羡慕他俩才是。毕竟,梁祝二人在彼此的帮助下找到自己,明白了“我是谁”,而我们绝大多数人却还挣扎在这个问题里,甚至可能要挣扎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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