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清明,让我们从自然的清明,回到生命的清醒

春分过后是清明。当大地的指针走到春分这一天的时候,清明就不远了。清明是节气,也是中国四大传统节日之一

春分过后是清明。当大地的指针走到春分这一天的时候,清明就不远了。清明是节气,也是中国四大传统节日之一。清明如此重要,显得春分更加不可或缺。春分,为春之半,昼夜等长,寒暑均分,阴阳平衡,万物处于一个昌盛踊跃和谐共生的生命状态。

站在春分的大地上,我无数次地遥望清明。一只从南方以南飞来的燕子,飞入一片槐树林,便消失了踪影。花朵的翅膀次第打开。桃花像红色的焰火,梨花像白色的焰火,油菜花像黄色的焰火,树叶草叶像绿色的焰火,在大地上熊熊燃烧,照耀着的大地是清明的,河流是清明的,天空是清明的。天朗气清,大地明澈,是为清明。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幸福的蜜蜂,从春分的枝头飞翔,漫游整个清明澄澈的世界。蜜蜂也是花,会飞的花。它像一条精美的叙事线索,许多奇妙的春天的事件正在发生。一头被花粉迷醉的花母猪摇摇晃晃的,身体散发出好闻的乳香的味道。一枝桃花挡在了鸡舍的门口,鸡们小心翼翼地躲闪着突然炸响的花朵。我不是蜜蜂,谁都不是。我们在或者不在,花朵照样开得歇斯底里,树叶照样绿得肆无忌惮,要把道路堵塞,要把天空碧透。我们渴望与春分的花草山水发生关系,花花草草们并不理会,它们一个劲儿地往前赶路,赶往一个叫清明的地方。

清明看上去是节气,其实是驿站。在这个驿站上,但见杨柳青葱,时蔬青绿,庄稼青碧,在气清景明的氛围中,人的思维敏捷,存在感十分强烈,特别留意大地上荣荣枯枯的生命。

清明以万物跃动生机盎然的景象让我们领悟:生和死是生命运动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如同昼夜更替、草木枯荣。草木冬枯春荣,是自然的节奏。经历小雪大雪雨水惊蛰,枯了的草木生发嫩芽,挺拔枝条,山因植物的茂盛而清,水因草木的摇曳而秀。物有生住异灭,人有生老病死,这是生命的节律。看见山清水秀的清,天朗气清的清,就会明了植物的枯萎成就着新一轮的繁茂。人的生死亦如是。明白了死,才能懂得生的清,才能和花鸟草虫相亲相爱,共度好时光。

今年清明,忽然想起孟浩然的两句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是孟浩然写得极为浩瀚超然的两句诗了。浩瀚的心事,有感伤,也有跳脱。人有枯萎,事有凋谢,这一往一来,古今两界,有了两个清明。一个清明是视野上的山清水秀,一个清明是坟院的一个个土馒头,故去的人由冬枯吃出春绿。

我活到四十岁,第一次以分行的形式写到了清明。诗歌很短,我常常读给自己听,默默地读:“写下这个‘清’字 / 我的眼前立刻 / 腾起无限的水气 / 就像我的眼泪 / 一颗一颗 / 落在母亲坟头的青草上 / 母亲走了/我慢慢读着这个‘明’字 / 忽然觉得/死去的,活着的亲人 / 就像日月 / 照耀着我的生活。”

写清明的诗歌,传诵最广的无疑是杜牧那首凄美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孤身行旅之人裹了一身的雨丝风片,行已倦,兴已败,神魂散了乱了,无法收拢,牧童的遥指宛若神明的指引,指向花香酒香缠绕的村庄。我觉得,我的诗比杜牧的摆脱更为沉稳一些,指向天空的日月,日月为明。我写得贴心贴肺,因为我有牵挂。牵挂在另一个清明里孤独地睡着的母亲,也怕母亲牵挂我们,我们活得虎虎生风,把祭奠的酒水洒得噼里啪啦,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中国的节气像闹钟,在每年的一些特定日子叮叮铛铛地敲响,提醒人们回到自然的轨道,按照自然的节律展开生活。这是中国人的生存智慧。清明的提醒声尤为响亮,宛如路转溪头忽见的一树梨花,叫人乍然一惊;又如这时节常见的冷雨霏霏,叫人骤然一冷。就那么一惊一冷,我们清晰地看见生命的链条如此环环相扣。这就是清明。花朵飘舞如蝶,树叶飘舞如蝶,纸钱飘舞如蝶,植物的明媚与坟院的阴冷同时出现,生与死的对比如此明显,站在清明的临界点上,回望或者远眺,我们的来路和去处变得十分清晰。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活得忘乎所以。立春的时候,踌躇满志,一副做大做强的样子;春雷一声响彻晴空,惊醒沉睡的蛰虫,人也如蛰虫们纷纷出动,欲望在撩人的花香里愈加膨胀,走到哪里,都想成为风景的中心,妄图掠夺更多的春色。人只是自然世界的藤蔓上挂着的一朵花,悦享照见自己的那一点阳光,自然而然地枯萎,才能结出果实。清明,天明地清,各种祭祀和出游,让人从自然的清明回到生命的清醒。雨纷纷,春衫濡湿,眼睛濡湿,清明是一个生命清醒的时刻,一个叫人懂得节制与敬畏的时刻。

我祖母健在的那些年,清明的到来是春节之后我家的头等大事。我懂事以后,她已经老了,老成了许多人的祖母。她是我家最后一个小脚女人,懂得逢年过节的一切规矩。临近清明那几天,她便一脸郑重地吩咐我母亲,从鸡屁股里抠出的鸡蛋不要卖了,按人口提前煮好五个鸡蛋,一个都不能少,清明之日是决计不动烟火的。冬到寒食一百五,家家祭祖添坟土。我们这代人只有清明的概念,祖母却把这几天过得风生水起。她把清明前一天叫大寒食,大寒食前一天叫一百五,即冬至后105天。这天一大早,她喊醒我父亲,到亡人坟上填新土,不停地叮嘱父亲,那些亲的近的亡人,那些去世的孤寡老人,一定多添几锨土。清明的早晨,我接到的指令是到村外的树林折柳条,没长齐身量的小柳树断断不能折的,也不能整条柳枝咔嚓掰断,祖母说,是柳条,细细长长的柳条,七八条即可。小时候,我不知柳条作辟邪招魂用,但觉插着柳条的屋檐登时亮了,那里飘荡着一个清明。

我对清明初始的认知是和青青绿绿的柳条以及圆溜溜沉甸甸的鸡蛋连在一起的。清明的传统食物有很多,馓子、枣糕、薄饼、鸡蛋、冷粥等。我们吃鸡蛋的方式太文雅了,与那个生活拮据的时代格格不入,像是旧时代矜持含蓄的闺中少女。接到祖母给的鸡蛋,我们才不像饿痨那样大嘴一张喉咙一鼓,鸡蛋哧溜一声就滑进了肚里。犹如现在的微信朋友圈晒菜品晒旅行晒运动一样,我们的鸡蛋是要揣进衣兜里拿到大街上炫耀的。那些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虾的玩伴们看不见我的鸡蛋,吃进去最没味道了。把鸡蛋朝小伙伴的眼前晃一晃,然后,抛上半空,再用双手稳稳地抱住。该看见的小伙伴都看见了,该吃了,不急不急,再寻一个顽童玩一下碰蛋的游戏,把对方的鸡蛋碰破了,是一件蛮开心的事情。“红染桃花雪压梨,玲珑鸡子斗赢时。今年不是明寒食,暗地秋千别有期。”唐人元稹在他的诗歌《寒食夜》里记录了碰蛋这一古老的习俗。在桃花灼灼梨花皎皎的时节,溜溜圆的鸡蛋和一堆小脑袋碰在一起,碰落了一地欢乐的笑声。碰破了,不打紧,小心地剥除蛋壳,露出细白嫩滑的蛋白,既软嫩又弹牙,我都是一块一块地掰下来吃,慢慢地拉长味蕾的幸福时光。蛋黄和麦黄杏一般大小,色泽金黄,有喜气,吃起来又面又香,紧致,入口即化,不粘喉,更有一丝丝回甜和清香萦绕唇舌,回味悠长。吃蛋黄就咸菜条,咸脆香酥,极富口感层次,这是母亲教给我的。我们这群孩子,捧着黄澄澄的蛋黄在暖和和的阳光里吃,吃一口蛋黄,再咬一口香喷喷的阳光,香甜而又绵长。敲破蛋壳,呈现的是一个清明的世界。

清明难得晴,谷雨难得雨。细雨纷纷,湿了地皮,湿了睫毛,脚下并不泥泞,也不起土。妹妹是开着电动三轮来的,发动机有些吵,就把它搁在大路旁,我和妹妹一前一后走在去坟院的路上,去看我们的母亲。我们这里有出嫁的女儿不上坟的说法。可是,一个嫁出去的女人,除了母亲的坟头,她哪有地方哭泣?她在坟头沙哑地哭,憋了一肚子的话哗啦哗啦往外淌。她打工的儿子学会剃头了,剃得很好了。她恳求母亲,保佑多病的父亲多活几年,保佑她的儿子说上一门好亲事。说着说着,她又哭了,她的哭相很难看。坟添土,是给亡人修葺住宅,一年一次,到末了,挖一块圆锥状带草皮的土块作为新的坟头,好比楼房封顶,尤为重要。因为在县城上班的缘故吧,这些年,我添土上坟都安排在清明的上午。我给母亲上坟,也给住在这个坟院的外公外婆叔叔婶婶烧纸,给每一个坟头用砖块压好一张坟头纸,任凭泪水被坟头的火焰烧得滚烫。

“一百五,坟添土。”这是谚语,是民俗。还有这么一条谚语:“一百五,穗离土。”尽管一时看不见,但是,麦子就像受孕的女人那样暗暗孕育它的穗穗。清明时节有很多新生的征象。泡桐开出了硕大的白花,像坟头被细雨漂白的纸,又像天空中游动的白云。美丽的彩虹开始出现在雨后清明的天空,与大地上的绿叶红花深情对视。这些崭新的物象引导我们从缅怀先人的忧伤中抬起头来,朝前走,看麦穗青青柳色青青。在先人的坟前那么小死一会,人的生命中鲜活旺盛敏锐蓬勃热烈的那一部分,会被茂盛的植物以及其它自然的伟力所激活。

西方人一般每个星期日做一次弥撒,中国的清明一年只有一次。清明回故乡祭祖,在异乡的十字路口焚烧纸钱,郊外踏青将目光像风筝一样高高地放飞,都能让我们的心得到安顿,像羁鸟找到走失的童年的树林。清明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一个叫人参悟生死的时刻,与生活的种种不快和解的时刻,与杨柳依依草色青青共享生命愉悦的时刻。

清明的郊游即为生命的旅行,看山清水秀,赏天朗气清,总是要回返的,“生”的归途是“死”。出游无限美。归程呢?“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归途绿荫不减,而且内容更为丰富,黄鹂的鸣叫尤叫人内心坦然愉悦。清明是我们的内心与生活世界重合的时刻,也是生命重新出发的地方。我们从泪水涟涟中启程,从柳色青青中启程,从鸟鸣啾啾中启程,往前走,生命是一次美丽的旅行,归途“添得黄鹂四五声”。

本文组稿编辑:徐芳 伍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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