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万:唤醒 (2)| 花城

唤醒 冉正万   节选自《花城》2019年第2期,责编 陈崇正,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图|梵

偏刀水镇原本是一条小街,只有四十余户人家。街道上没有门面,虽然约定逢五逢十在街上做买卖,但他们自己并不做生意。他们把门板取下来,架在板凳上,租给做买卖的人。他们自己和乡坝里的人一样,种地、养猪、养鸡、养鸭,他们从没将这里当成真正的集市,仿佛只是偶尔有缘凑成了一条小街。做生意的是外地来的,场期一到,他们或挑或背,把乡村需要的种种物品带来。小街后面的果林叫猪市坝,其实不光是猪,马牛羊等大型牲口都在这里交易。每次收市后,果树下臭气熏天。几天后,粪便被清理干净,等待又一批牲畜在此交换主人。有些牲畜被交换后很快就没命,另外一些则有可能遇到好主人而过上好日子。

猪市坝的果树是徐海舟家的,有梨树、核桃、李树,还有林檎。徐家从来没把这些果树当回事,但有了畜粪的滋养,果子年年都结得好。徐家看重的是粮食,一粒谷子的价值远在一个梨子之上。粮食可以买卖,赚得的钱可以买更多的土地,水果没人要,买卖水果被看作是可笑的事情。想吃自己栽一棵就是,哪里用得着买。徐家祖上是补锅匠,补锅途中遇到果苗拔来种上,是为了占地盘。当时这一片地是无主之地。

徐家的土地越来越宽,到民国三十四年,从偏刀水源头一直到四牙坝,有一半良田是徐海舟家的,这片良田依赖泉水灌溉旱涝保收。偏刀水既是这股甘甜丰沛泉水的名字,又是泉水流经的十余个自然村的地名,更是田坝中间这个小镇的名字。水从山脚流出,出水处有一块巨石,形如大刀,泉水被这把大刀挡住,只能向南流。往西是一片荒滩,往南是一片稻田。当地人说这是武圣关公的大刀。关云长青龙转世,见这一片稻田无水灌溉,山脚下一股大水却白白流向荒滩,便挥手将大刀插进大山肚子,这股水从此改邪归正,温顺地流进南面的良田。

出乎人们预料,至民国三十四年,徐家不再买田。乡下人都知道做人有三不嫌,不嫌儿女多,不嫌土地多,不嫌亲戚多。徐海舟四十来岁,并不比一般农民有心计,他不过是凭勤劳节俭才守住祖上留下的家业。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让人惊讶。徐海舟不赌不嫖不抽大烟,也就是说他不需要那么多现钱,但是从三十四年开始,他家的田越来越少,到民国三十六年,经祖辈父辈置办购进的土地全部卖了出去。第二年,连补锅匠老祖上留下的良田也只剩一半。他辞掉在他家干了半辈子的长工,只留下管家柴启物。正街上的大瓦房已经卖掉,只剩一列三间和带厢房的后院。

两年后,人们恍然大悟,他这一着走得对走得好。

但没有人相信他有这本事,几年前就知道世事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就算知道天下有可能改变,也要非常舍得,才有勇气把它们处置掉,这毕竟和割心头肉一样难。

有人说,这全是柴启物的主意。柴启物也四十出头,外地人,没成家,自从来到偏刀水,一直是徐海舟的管家。说是管家,其实什么活都干。

以前,谁也没把这种主仆关系当回事。看到地主们被长工、佃户批斗、殴打,被政府枪毙,家财被分光,而徐海舟平安无事,才隐隐觉得柴启物是个高人。不过,有些事永远没人看懂,一是柴启物为什么不成家?为什么要把单身生活进行到底?以他和徐海舟的关系,以他对徐家做出的贡献,成个家并不难,徐家有义务也有能力帮他成家。二是无论社会怎么变,柴启物都没离开过徐家,虽然不再是主仆,还当过生产队长,但他一直和徐家老少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是有隐情,还是舍不得离开。

人们总是弄不明白,徐家对他虽然一直很好,可这毕竟是寄人篱下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也有人说他刚到徐家时一无所有,是徐家慷慨收留了他,甚至说他当时只剩最后一口气,是徐家救了他的命。可他干了这么多年,又那么能干,他可是全劳力,人情债还没还清吗?早就应该还清了呀。

柴启物确实能干,除了女人干的针线活,男人干的活他全都会。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会修汽车。境内公路修得早,但很少有汽车进来。一九五七年,县交通局把一辆汽车送给偏刀水区公所,一辆从战场上缴获的嘎斯车。汽车开到偏刀水后旧病复发,歇菜等死。司机只会开不会修,灰头土脸丢下车一去不回。偏刀水人倒也理解:若是好车,人家舍得送给你偏刀水?汽车停在猪市坝,有天清晨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人们循声望去,看见柴启物已经把引擎盖打开。没人相信他会修汽车,以为他不过是好奇,并且胆子大,敢碰公家的东西。这种公家的东西,是没人敢去触碰的。柴启物叮叮当当敲打了半个月,居然能把它修好,并且把它开到山坳上又开回来。人人都以为柴启物要去当司机,谁都知道,开汽车比当区长还气派。就连赶牛车都让人羡慕,因为比肩挑背扛轻松。可柴启物把车停在猪市坝,重新扛起锄头走进地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他对大惑不解的人说:叫他们重新派个司机来。

这句话让人们重复了很久,引申义越来越广,用途越来越多。吵架时用,开玩笑时用,不管怎么用都逗人发笑,仿佛这是天下最贴切最幽默的话。吵架时指责对方无理取闹:“你不讲理,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或者,指着那些干活、做事马虎的说:“你不行,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有一回,人们甚至看见一个乡邻气呼呼地从区公所出来,大声嚷叫:“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干部,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直到有一天,这句给偏刀水人带来无限快乐的话,终于被“吃饭没有”的问候取代。

人们感慨,小小的偏刀水镇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问题是,他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学会修汽车的呢?难道完全凭他的聪明才智无师自通?可他还开了几公里哩。在他朴素的外表下隐藏着这么多秘密,可根本没人注意到。

“吃饭没有?”是那些从饥荒年代挺过来的人,见面时的问候与祝福。只有他们才明白,这样的问候,才是最真诚、最崇高的祝愿。哪怕在茅厕相遇,也依旧一脸坦然真诚:“吃了吗?”没有半点尴尬和不自在。

这绝不是笑话。如果你亲身经历过那旷日持久的饥饿,看着亲人因饥饿死去,你肯定笑不出来。

有那么一天,一辆满载大米的汽车经过偏刀水镇,将开往川黔铁路工地。川黔铁路开工已经四五年,何时完工不再有人关心。大家关心的是铁锅里有什么可煮,菜根树皮皮鞋皮带,一切可以和不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都煮来吃过。铁锅从来没有像饥饿年代这样像个无底洞,什么东西经它一煮就越来越少。正是因为知道饿死人是怎么回事,对粮食的觊觎才如此强烈。猪市坝生产队几个人准备打劫这车大米。

不是什么月黑风高夜,那天晚上星光灿烂,粮车停在偏刀水镇养猪场。只有养猪场修了围墙,这围墙不是用来防小偷的,是防猪逃跑。猪不拱横木,前面有横木就不会跑。养猪场门口有人站岗,车上有机枪守护。硬冲进去是不行的,但今晚不动手,粮车开走就没第二次机会。他们知道打劫粮车是死罪,但他们宁愿当个饱死鬼,吃顿饱饭再死也值。并且不光是为了自己,还要让其他挨饿的人也能吃上一口,这种想法让他们勇气倍增。

半夜里,其中一个人装疯,光着上身,佝偻着腰在街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喊:饿啊,饿啊,我好饿啊。大家都饿,包括站岗的民兵。他这一喊,站岗民兵也挨不住,喊声给他招来一群青蛙,青蛙跑到他肚子里咕咕叫。饿像一种传染病,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以致没发现从身后溜过来的两个人。他们缴了他的枪,叫他走。他们认得他,叫他回家,正在发生的事与他无关。溜进养猪场,机枪手在车顶上睡得正香,他们捆住他手脚,用汗淋淋又臭烘烘的衣服塞住他的嘴。那个装疯的人听到粮车那边传来公鸡打鸣声,知道同伴得手,边喊边去找放在徐家屋檐下的衣服,这次喊的是:吃啊、吃啊。这是暗号,意思是大家拿口袋来装粮食。

附近的村民如约而至,粮食很快被他们悄无声息地分光,像蚂蚁搬家。天还没亮,米饭的香味挤破了黎明。分粮时互相叮嘱,马上吃,吃到肚子里保险。

只有徐家冷锅冷灶,连门也没开,后来才知道柴启物不准家里人去分粮。另外一个没去分粮的是明月,这大家想得通,麻雀那么大点饭量,用不着去分。

其他人兴高采烈地吃了顿米饭,有人差点撑死。他们知道接下来不会有好事发生,吃完后什么也不做,等待有人来取他们的脑袋,或者把肚子划开将米饭取出来收回去。当他们听说小镇被包围起来,禁不住松了口气:“该来的终归会来。”同时也有点沮丧,怎么这么快?

肇事者主动站出来,伸出双手让手铐戴上去,那潇洒无畏的样子,让人感动又心酸。公安局长下令,把疏于防范的区武装部长、民兵连长同时逮捕,押到县里面,与抢劫犯一起择日公判。还说这不是普通抢劫,是阶级敌人早有预谋的蓄意破坏,所有罪犯必须严惩。那些年对枪毙和死人已经见怪不怪,但固执的偏刀水人怎么也想不通:这怎么是蓄意破坏?是汽车开到偏刀水后,才知道那是一车粮食,此前什么也不知道啊。

争辩和怀疑是没有用的,那就等着为那几个年轻人收尸吧,他们能做的,只能是见证苦难一拨接一拨地到来。判决还没进行,他们全都当上了兵。短命的包产到户被叫停后,这年六月贯彻全民皆兵,以区为单位编成民兵团,地区、县、区、公社、大队、生产队相应改叫师、团、营、连、排、班。当的是民兵,没有枪。他们问当上班长的生产队长,我们的枪呢?有人举起锄头对着天空:叭、叭、叭。然后说,这就是我们的枪呀。队长说,要把一切对农业生产有害的东西都当成敌人,比如狗尾巴草、牛筋草、马兰头、苍耳子,还有试图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我们要毫不留情地坚决地将他们铲除掉。

但是干活不像打仗,没有真正的敌人。除了饿和累,没有让人感到紧迫的场景。连长排长对农活的安排一半出于自己对农业的理解,一半来自上级的指示。把锄头当枪使的人对农活的理解是得过且过,自己少挖一锄没人知道,多挖一锄也没人知道。他们没法把狗尾巴草当阶级敌人,他们不恨它也不爱它,他们不恨生长在土地里的任何东西。把犁田耙地说成解放全人类,他们更是觉得可笑:你去解放人家,人家会不会放狗咬你哟?人家又没请你去,哪个要你充行夺势?

这天排长命令所有人去稻田里捉卷叶虫,这是一种肉叽叽的虫子,躲在稻子嫩叶鞘里。他们把捉到的虫子放进竹筒,以便把虫子拿回去喂鸡。想到鸡都有肉吃,不免有些嫉妒。继而觉得做人不如做猫做狗做鸡做鸭,做人这么辛苦,连饭都吃不饱。

突然,所有人都跑起来。跑到田埂上,没去穿鞋,腿上的泥也没洗,装卷叶虫的竹筒攥在手上,像接力棒。有的情急之下竹筒颠倒拿,虫子掉下去,掉到草上的重获新生,落到尘土里的来不及高兴就被晒干。脑袋那么小的虫子的命运也如此诡谲,何况长着大脑袋的人。他们一窝蜂往人多的地方跑去,他们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恐慌。

宣判大会在猪市坝召开,抢劫粮食的人被押送回来,是柴启物修好的汽车把他们拉回来的。这是他们平生第二次坐车,第一次是那天逮捕时乘坐的拖拉机。在别处已经开过公审大会,拉回偏刀水镇开最后一场,开完后就地正法。

荒诞岁月里,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也总有一些人想方设法让你不自在。这些即将死去的人,是他们熟识的,是不时可以随意开玩笑、随意置气斗嘴的乡邻,这让他们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不自在。年纪最大的二十七岁,最小的十六岁,他们的死,让他们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不再完整,继而感到社会的残缺和无法修补。他们耻于承认从此患上了恐惧症,耻于承认如果由他们来做决定,他们应该把那些恶咋咋闹麻麻的人赶走。而实际上,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忧惧和悲伤让他们对世间既失望又不解。喇叭里飞出的声音夹枪带棒,落在地上像钉子一样锥人,飞到空中则像霰弹,所有的鸟都躲得远远的。当他们听到,中国的关键问题是教育农民,他们不服气地想:我们受的教育还不够多吗?

枪毙人用的是一支新枪,年前本县青年出席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中央军委授予优秀民兵代表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枪拿回来还没用过,现在正好可以试试新枪。喇叭里的人介绍新枪时口气温柔得多,就像在介绍他刚参加工作的孩子,年轻又英俊。

与喇叭里的声音比起来,枪声并不特别刺耳,但女人们捂住了耳朵或嘴巴。从此,她们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常常在噩梦中哀号。

死者的亲属,踉踉跄跄前来收尸,他们被预先打了招呼,不准哭不准找人帮忙,要从内心里认可这是罪有应得,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跪在地上裹尸时,暗黑的脸颊不断抽搐,脑袋晃个不停。

第二天出工,依然是捉水稻卷叶虫,人们比平时专注,不再像平时那样家长里短。回到家唤鸡吃虫,鸡吃得嗉囊发胀,走起来满足地一歪一倒,完全不顾人间的悲剧。

几天后,小道消息在私下里传递,说那些死者家都收到一麻袋大米。就在他们死去的当晚,有人把米放在门口,不知道什么人放的。这让他们感到些许安慰。

那么到底是谁放的呢?谁敢担这么大的风险?并且有本事弄来这么多米?

抢粮车,开宣判大会,柴启物没任何异常,和普通人一样。自从实行全民皆兵,公社指定的排长就取代了他这个生产队长。他也从田里爬起来就往猪市坝跑,也伸着脖子看那些人被押下车,也被他们胸前打了红叉的名字所震撼。宣判大会后没有枪毙的武装部长和民兵连长分别判刑,又让嘎斯车拉回去,直接送劳改农场。没有人来和柴启物打招呼,感谢他修好这辆车,他也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但人们不可能停止猜测,说有可能是那天去分粮的人送来的,他们拿回去后舍不得吃,现在良心承受不住,晚上悄悄还了回来。其他人也想还的,但已经吃光,没法还。本来就不多嘛,拿到家大吃了一顿后没剩多少,米饭的滋味,还没好好享受就滚到肚子里去,简直是在浪费。他们很内疚很过意不去,觉得怎么也应该留一点。这几个人为米付出了生命,他们都是好人。

还有一些人则认为这是柴启物所为,放在死者家门口的粮食是他从粮库偷来的。徐海舟家当时没去粮车分粮食,从生产队分得的粮又不比别人多,可他家从来没缺过粮,这都是柴启物的功劳,说他会飞檐走壁。新任区武装部长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把柴启物关了几天,他不承认,被毫不客气地揍了一顿。之后流行抓特务,柴启物多次被当成特务抓起来,有一次被打得很惨,腿被打残,目的是不能让他飞檐走壁。

这段时间人们总看不见明月,以为她已不在人世,生产队分粮食,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饿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仍然美貌动人。

死者的坟埋得很草率很小,但几年过去后,他们的坟比当地其他坟都大。大家心照不宣,如果这天收工回家正好顺路,他们就往坟上添土,悄悄地,不能让积极分子看见,以此表达歉意,让心得到些许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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