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蝉裂 | 花城

短篇小说  蝉裂   作者         王彤羽 节选自《花城》2019年第2期,责编 李倩倩,点

短篇小说 蝉裂  

作者        王彤羽

凌晨十二点过了。她还没来。下着小雨,没什么客人。屋里播着昆曲,婉约嗟叹,妩媚娇嗔的,混杂着极浓的水汽,在四处流窜。像打翻了一瓶草莓酱,空气中尽是黏稠的甜腥味。这间骑楼小茶馆,坐落在老街冷清的东头,保留了骑楼原有的圆拱形过道和隔断,墙体没有粉刷,露出不平整的青砖和黄白的灰沙,像一道道瘢痕攀爬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店里24小时营业,葛致的父亲白天看店,葛致负责凌晨12点到早上6点这个时间段。他喜欢黑夜。那时辰里,老街仿若一座漆黑的墓垌,而这店是唯一的一道光斑,它招惹着一些颓败的游魂。葛致像墓园的守陵人,安静地守于角落,听着一茬又一茬客人。

白天,葛致就躺在二楼的小房间里,敞开着临街的小木窗。他的耳朵如一张疏密有度的渔网,一网一网地接收老街上的各种声音。过滤掉日常的,留下鲜活的。然后像小孩玩玩具一样,慢慢地拆卸,研究,组装,还原。葛致的耳朵对声音的辨识度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几年前,小店门口来了一个卖跌打药的江湖郎中,把那铜锣敲聋了一条街,吸引来一众围观者。大伙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看他演示。卖药的把鸡腿掰断,再涂上药酒,没多久这鸡就又能跑了。人群开始抢购那药酒。葛致冷笑着站于一旁。他听出了两件事,一是鸡的腿并没有被折断而是脱臼了,二是抢购的人里有两个是“扯猪索”的。他笑那些能看见的人比他更易骗与愚蠢。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不再轻易相信谁了。

他能听出张肥婆的虾仔饼摊前围有几个客人,听出今天她生意的好坏。声音就是人最忠诚的一张情绪阴晴表。张肥婆总是中气十足地吆喝过往路人,又香又脆的虾仔饼咧,尽是活虾,要不要来一个?那声音听起来像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虾在油锅里扬首逃窜。葛致小时候就上过张肥婆的当。张肥婆卖给葛致的虾仔饼里尽是大虾头,葛致咬一口,嘴唇便被虾头又尖又硬的刺给戳破流了血。

茶店的午夜生意不好也不坏。也许来的客人都是冲着他的看不见。小店像夜色掩藏下的秘密场所。他的存在就如那一片凄清的月光,在,如同不在。他冷淡地纵容着这一切,自嘲是老街里情色故事的帮凶。店里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肆无忌惮而又小心翼翼流淌的荷尔蒙,圆拱过道里四处流豸的谎言,葡萄酒一样黏稠滑腻的誓词,饱含了情欲升腾的灰尘,肉色生香的调笑,迫不及待旖旎慵懒的呼吸,潮水淹没前激昂压抑的呐喊。日复一日地,葛致守着这个店,像守着胳膊上抹了红药水的那个老疤,慢慢地抠,黑乌中带着狞狰红色素的痂一点点脱落,新肉慢慢地吝啬地一点点浮现出来。醒目,刺眼,惊悸。待痂疤完全掉落,新肉变成旧肉,所有的一切,又似从来未有的和谐。

葛致朝那个位置上看了一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平时她都很准时,几乎是零点的钟声一响就推门而入。店门上挂着一个贝壳铃铛,她进来时铃铛是安静的,她轻巧得如一只猫。这店里只有两个人能让铃铛不响,一个是葛致,一个是她。

大约三个月前。周六,凌晨12点整。同样下着雨。茶店门被缓慢地推开一条缝,铃铛略略摆了摆,没响。女人一张苍白的小脸闪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慢慢脱去透明雨衣,把它挂在门口的衣钩上。从包里拿出餐纸,仔细擦净雨衣上的水迹,再蹲地上揩干地板的水珠。女人长着倦怠的眼睛,尖巧的鼻子,动作缓慢而慵懒,像一只月光下打盹的猫。她穿着件灰蓝色格子旗袍,及膝长,露出洁白小腿,趿一双花色人字拖。让人觉得她就住在隔壁,随意趿了拖鞋就下楼似的。她把掉到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拧了几下,再往上对折,用一个咖啡色的透明夹子重新夹好。舒一口气,朝角落走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光溜的木地板上。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响,似乎她只是这屋里的一个影子,不曾干扰别人,也不希望受到打扰。

女人盯着旁边架子上的一个陶罐出神。陶罐下面是大大的肚子,光洁的白,一圈圈地绕了麻绳。上面是细长的脖子,摔断了,露出锋利的尖破边缘。断掉的那截被随意地搁在瓶肚子里边。女人看得很是出神,不自觉地轻抚左手腕上一道泛白发亮的疤痕。疤痕如浮雕微微突起,旁边有两排缝合的白色针眼,远看倒像是一条白色蜈蚣攀爬在手腕上。

那么凉寒的天气,女人却打开了窗。窗是老式的,波浪形的铁横条,想是很久以前刷过黑漆的,如今裸露着锈迹斑斑的筋骨。女人伸出苍白修长的双臂,穿过铁横条,把窗叶使劲往外推出,高高地支起。她往外看了一眼,露出深深浅浅耐人寻味的笑容。

然后,她开始煮茶。

女人把碾碎的茶末放进椭圆形瓦缸里,待水小沸,将沫饽舀出。继续烧煮,瓦缸里发出茶水沸腾翻滚的声音。她将之前舀出的沫饽倒回缸里一起烹煮。片刻后,用木勺斟入她面前的方形器皿里。器皿似杯亦碗,温润,厚实,泛着喑哑的天青色。是女人自己带来的。想必是用了许久的缘故,碗里有大片的深褐色开片,似蝉翼。女人习惯把木勺离碗高高地斟入,茶水细细长长匀匀地注入碗中,溅出一层虾眼大的泡泡。趁着热气,她伸出食指,飞快地探进茶汤里,扰乱那一汪蝉翼纹。再把烫红的指头含进嘴里,细细碎碎地吮着。

今晚,她应该不会来了吧?葛致又朝那个位置上“盯”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他说不上为何叹气,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客人,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小店里最安静的一个。但只要她一进门,他就会认真地听她。她落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接着,她的对面会坐上一个男人——不同的男人。不管她对面坐的是谁,不管对方是在甜言蜜语极力讨好,还是歇斯底里生气咆哮,她的语气都一如既往的平静着热烈,或热烈着平静。葛致觉得那份平静与热烈维持得太均衡了点,就如两条平行线,从不曾脱离它们的轨迹,没有沸点,也没有冰点,让你看一眼就知道它的下一秒。又或者,你永远看不清它将平行着走向何处。她像一个谜,谜底被锁进了一个黑匣子,在里面痛苦地扭动着躯体。可打开匣子后,她披上缤纷的彩衣,轻盈地走了出来,开始狩猎。对!葛致觉得她更像一个猎人。每次她离开时,男人总是默默紧随其后,从不并排走。她走得缓慢而慵懒,像牵了自家的小狗在小区里散步,从不担心它跟丢。男人走得小心而谨慎,似乎越前一步就会打破某种默认的协议。男人听起来像一只猫,眼里闪着绿光收缩了瞳孔轻手蹑脚诱捕猎物的猫。他以为前面的女人是只耗子吗?她不是!葛致轻笑起来。

这么晚了,她肯定是不会来了的。葛致走出吧台,绕过船木桌椅,走到靠窗的小桌子前。坐下。屋里所有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哪儿有个转弯角,从哪儿走到哪儿需要几步、几秒,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根据客人步子的轻重与节奏判断出他想挑哪个位置,并和自己打赌他几步能走到。

葛致伸出手臂,穿过波浪行的铁横条,把窗玻璃往外推出,高高地支起。窗子的外面是一人高的铁栏杆,上面爬满了三角梅,层层叠叠的,像盖了一床厚毯子。它就这么本能地爬满了铁栏杆,疯狂地长着个头,还有满身的刺。葛致不喜欢这植物,它在这个温湿的小城里,一年四季开得妖艳,媚俗地讨好着所有人。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能听见雨滴敲打在支起的窗玻璃上的声音。葛致小时候,奶奶给他摸针,说,雨丝像针一样满天空地往下坠,绵绵的,密麻的,无声无息的。长大后的葛致发现,雨并不全像奶奶说的那样,它像颗小石子,打在身上的感觉,很疼。

细细碎碎的木棍声由远而近,盲人阿贵拖着的小竹床叫得比往常更为急切。咕噜噜,咕噜噜。轮子碾过积水的石阶,沙沙的喑哑的,咕噜噜,咕噜噜。在寂静的老街上空掠过,突兀而刺耳。今夜里阿贵收摊的时间比往常推后了,这雨天的还有客人去按摩?葛致听着阿贵渐渐走远。老街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窗外,细雨浇打的三角梅旁,有人哗地擦着了一根火柴。

王彤羽

女,广西北海人。2016年开始写小说,作品见《山花》《芙蓉》《西湖》《作品》《小说月报·原创版》《芳草》《广西文学》《滇池》等刊。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获《红豆》2016年度新人奖并入选小说双年选。现任北海市作协副主席。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