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就是演员》说起

《我就是演员》剧照 2018年,一档原创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从曾经红火的歌舞、亲子、野外生存等真人

《我就是演员》剧照

2018年,一档原创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从曾经红火的歌舞、亲子、野外生存等真人秀中脱颖而出,也让“是演员还是明星”“何为演技”等话题一时被不少人关注、热议。“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人对谁是好演员、怎样算好表演的标准更是千差万别,因此能否将“演技”作为一项行业标准、甚至竞技项目可再做斟酌;但颇为可贵的是,由此引申出了业界对“明星高片酬低素养”“需流量、需热度,无需表演功底、无需潜心钻研”等乱象的重视与探讨。

“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我们的这一些演员们,我曾经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他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景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景,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

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中的独白,浪漫而精准地道出人生若戏的本质;而以这段独白结尾的是不久前上映的英国纪录片《女爵印象》。片中云集琼·普莱怀特、玛吉·史密斯、朱迪·丹奇与艾琳·阿特金斯,她们都因在戏剧与影视领域的突出成就获封爵士头衔。在导演罗杰·米歇尔的镜头中,四位老友在英国苏塞克斯的乡间享受午茶时光,已近耄耋的她们随意倾吐出的便是英国半个多世纪的戏剧影视史,而悠长回望间更是她们于盛名之下,对表演不改的真挚初衷。

英国纪录片《女爵印象》拍摄现场

对于较为年轻的观众而言,女爵们在近年来的光彩似乎更为夺目:玛吉·史密斯家喻户晓的银幕角色是《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的麦格教授,以及电视剧《唐顿庄园》中犀利而幽默的老夫人——实际上,她早在1970年就凭借《春风不化雨》中极具个性的女教师一角荣膺奥斯卡影后;1986年又因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塑造的“表姐”摘得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她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将奥斯卡最佳“女主”与“女配”双双收入囊中的英国女演员,虽然她几乎从不出席颁奖礼;朱迪·丹奇最令人难忘的是“007”系列中詹姆斯·邦德那位不苟言笑的上司M夫人,而相较于影视,舞台剧才是她的重点——2016年,已81岁高龄的她凭借在《冬天的故事》中的精湛演出拿下自己的第八座奥利弗奖杯,成为这一英国戏剧奖历史上获奖最多的演员;琼?普莱怀特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或许是戏剧王子劳伦斯·奥利弗的第三任夫人,而她在表演事业中从未以“奥利弗夫人”的头衔自居。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她在《万尼亚舅舅》《三姐妹》《圣女贞德》《威尼斯商人》等多部舞台、影视剧中的表演深入人心,更曾在一年内两度获得金球奖;艾琳·阿特金斯近年来多出演的是影视作品中的配角,实际上1957年便加入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她不仅有三座奥利弗奖在握,还作为编剧创作过英剧《楼上,楼下》及电影《黛洛维夫人》。

玛吉·史密斯家喻户晓的银幕角色是《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的麦格教授。

即便没有固定的话题,午茶间四位女爵回忆起的点滴,也编织起了足够丰富的表演“口述史”。玛吉·史密斯仍记得她刚进入剧团时,演出化妆选用的粉底、口红色号,不同的角色一一对应不同的款号;她也能与琼?普莱怀特合唱起几十年前音乐剧《听那风声》中的歌曲,从旋律到歌词都熟稔在心;回溯各自的表演经历,四人竟遭遇过同样的“职业瓶颈”——不够美,以至于先后接到饰演《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埃及艳后”的邀约后,她们都心怀忐忑——琼·普莱怀特与艾琳·阿特金斯干脆辞演;玛吉·史密斯“不敢在英国演,跑去了加拿大演”;唯一勇气可嘉的朱迪·丹奇1987年接下此角,并与安东尼·霍普金斯合作,却在阵容公布后遭到了人们肆无忌惮的嘲笑,以至于她曾问导演:“你确定你想让一个更年期的小矮人来演这个角色吗?”而结果证明,朱迪·丹奇不仅征服了“安东尼”,也征服了言语刻薄的观众与剧评家。

面对观众的恐惧感,也是四位功成名就的演员都面临的问题,她们坦承尽管自己经验丰富,却在每次表演的时候仍“如履薄冰”。于此,朱迪·丹奇的心得颇具启示:“恐惧是动力,如果你能引导它,它就会成为你的助力。”而艾琳·阿特金斯则敏锐地发现,不同代际演员与观众在表演观念上的差异是不可逾越的,“如今的观众看几十年前的表演认为很过火,但当时我们觉得已经很接近自然流露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演戏没有规范、没有模式,更不能一成不变,只有不断在新的作品里摸索、尝试,甚至接受失败。”

从女爵们关于演员与观众关系的讨论,笔者想起今年9月刚刚离世的北京人艺老艺术家朱旭对这一问题的感想:“演戏演什么?演的就是个‘细’,要演出细致的东西,才能出味儿。以前天津的老观众总结,‘看戏看嘛?看犄角旮旯大小节骨眼儿。’台下观众的眼光太毒了,比镜头的推拉摇移都要精准、灵活得多!”

电影《变脸》海报,朱旭凭借此片中的演出获得东京电影节“影帝”。

从电视剧《末代皇帝》中的老年溥仪、《似水年华》中的齐叔、《生死桥》中的蔡爷,到电影《变脸》中的老艺人、《黄连厚朴》中的老中医龚矩臣、《洗澡》中的父亲,一个个性格迥异的角色,无论大小,都被朱旭演绎得独到、精准。早在1984年因《红衣少女》中父亲一角而初涉影坛之前,朱旭已在话剧舞台上塑造了众多人物——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经典《悭吝人》中的雅克师傅,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的作品《哗变》中,刚愎自用的舰长魁格,又或是欧洲反法西斯名剧《屠夫》里,幽默风趣、处乱不惊的肉店老板伯克勒,都给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2015年、2016年间,笔者曾多次赴朱旭家中采访,有幸听到他很多表演的理解与感悟。舞台上、荧幕中的他,“内功”强劲而不着痕迹,而生活中的他,则与他主演的电影《我们天上见》里那个睿智、体贴又特别风趣的“姥爷”最为相像。那些日子虽身体微恙,但聊起戏,他思路敏捷,讲到那些幽默的“段子”时更是神采飞扬,变换着各种语气和口音,甚至仍然能够大段大段地背出剧中角色的台词。

《我们天上见》剧照

很多人觉得话剧演员在诠释影视剧的时候,动作表情会夸张,显得用力过猛,朱旭却有不同的见解。“对我而言,进摄影棚和在排练场是一样的,都需要自己事先做好准备——不断练、不断琢磨,同时又要对角色保持新鲜感。”具体要做哪些准备?他娓娓道来,每次拿到剧本,他都会把自己和对手的台词抄在卡片上,随身带着。更准确地说,不是“抄台词”,而是“谱台词”,因为除了台词,他还要在上面标出哪里要换气、哪里断句、哪里有起伏。“谱台词”的过程就是研究角色,琢磨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琢磨角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谱台词”的背后是演员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学养,“很多年前,跟于是之聊表演,我们都认为演员能不能‘出彩儿’,看的是他的文学艺术修养,这个瞒不了人,一上台就分得出高下。”北京人艺重视从传统戏曲文化中汲取营养,朱旭也深受影响,他说:“多年的表演实践证明,向戏曲学习与所谓的‘斯坦尼体系’并不冲突。比如在戏曲表演中讲究的是‘紧打慢唱’,这一条同样适用于话剧与影视作品。当戏进行到非常紧张的时候,演员一着急,嘴里头不够利索,台词很容易就踢里秃噜地过去了。而如果演员多学习一些戏曲中的处理方法,越是紧张的时候,越是慢慢地讲,效果就会很好——不仅突出了重要的台词,还能营造出不同于情节节奏的心理节奏。”

电影《洗澡》剧照

在朱旭看来,观众对话剧、对影视作品的“瘾”,跟当年那些捧角儿的戏迷毫无二致。他讲过一个十分有趣的“段子”:解放前谭鑫培到天津演《四郎探母》,有一位观众没有买到票,戏开演了他还不甘心,来回在外面“走绺儿”,直等到戏散场,他连忙凑上去揪住一个刚出来的观众问“刚才谭老板那‘叫小番’叫上去没有啊?”那位享受地回答“叫上去啦,叫得可好啊!”他听完就觉得今儿也算来值了,扭身回家睡觉去了。

“你说观众多有意思,这过的是什么瘾呢?我有一个同学,他看了无数遍《茶馆》。在他的枕头边还放着《茶馆》的剧本,上面被他用红笔做了很多标注,甚至连他平时讲话都常常用里面的台词。说到底,他们还是对精彩、细腻的表演痴迷、上瘾,因为无论是情节还是台词,他们早都烂熟于心了。我总觉得,没有人物自身矛盾的形象,就不是艺术形象。作为演员,一定要把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性格揣摩清楚,再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观众看着才能过瘾。”

诚如莎翁在《暴风雨》写下的,“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人生若戏若梦般虚幻,人们却都要在这假中寻那一份真。虽然,对“谁算好演员”“怎样才是好表演”的热议会持续下去,很难得到定论;后人对于老辈艺术家的表演作何评价,也各有答案,但他们对表演的钻研与热爱,对文学艺术素养的孜孜追求与不断精进,值得被记住,也值得被传承。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