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记学

1970年春天,我刚满12岁,跟着一帮比我大点的同学到离家2公里外的两水泉小学走读上初中。其时,“文革”如火如荼,但大规模“武斗”已经平息,学生上课基本步入正轨。由于取消了升学考试,学制缩短为小学5年,初中2年,高中2年,毕业升学时间调整为每年的寒假,而高中受名额限制,改为“推荐”上学,即从“出身贫下中农家庭且表现优秀”的学生中“择优推荐”,我们那个公社,要到大坞“五七”中学(今滕州三中)上高中。1970年前后,各地大办“戴帽初中”(小学设初中),提倡“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所以说,“戴帽初中”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很少具备办学条件;选一个人口较多的村庄(当时叫“大队”)小学,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土法上马”,除了课桌黑板(学生自带板凳),连基本的教学实验仪器都没有,还美其名曰“冲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束缚”,师资从小学教师中选拔,其实,选拔的也就是极个别中师毕业的“公办教师”,还有部分高初中毕业(肄业)的“民办教师”。我们那时候虽然小,也知道“公办教师”是拿“工资”的,“民办教师”是拿“工分”的;公办教师一般家在外地,都住学校,平时吃“细粮”,偶尔有肉吃,他们做饭的时候,厨房里总飘出诱人的香气,小锅总是油亮亮的。

两水泉小学的“戴帽初中”,集合了包括两水泉村三个大队和周边村三个大队的学生,数量可观。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还看不清路,我们就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学校上学。夏天遇到下暴雨,不能回家吃饭,学校没伙房,又不像现在的学生带着五花八门的零食饮料,就得饿肚子。学校条件虽然简陋,老师们文化和教学水平也参差不齐,但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他们能够在艰苦的环境中规避“极左” 束缚,“边学边卖”,把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并且还能偷偷进行文化课考试,确实表现出了高度的敬业担当精神。有好几位老师都是“文革”前品学兼优的高初中生,只是“文革”耽误了他(她)们考学,我们学校教代数的王福典老师,教几何的曹继元老师、教物理的张瑞芝老师(已去世),教学水平师生公认得好。但我们这些学生良莠不齐,太不争气,没有考试升学的压力,学习大多不用功。

学校实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由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代表两水泉的贫下中农常驻学校,监督“办学方向”,相当于现在的政府”督学”。校长姓胡,“坡西”(湖西沛县)人,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资深教育工作者,代我们政治课,擅长书法,经常辅导我们写毛笔字。这年的冬天,学校所在的两水泉凫泉大队,掀起了冬季农业生产高潮,号召老百姓积极往生产队贡献“农家肥”(人及动物粪便),学校按照“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要求,动员师生课余参加冬季农业生产,胡校长第一个背起了“粪杈子”(杈子,鲁南、鲁西南地区一种可以侧背的农家用具,用白蜡条编成,一头开口,也叫“杈头”),每天起大早去野地里拾粪。行动即是无声的命令,一时间,初中两个年级的老师学生,“斯文”拾粪,都背起了“粪杈子”。上学的时候,一只肩膀背着书包,另一只肩膀背着“粪杈子”,手里拿着粪扒子,冒着严寒拾来的冻得邦邦硬的粪便,全部集中到学校操场西边的大沙坑。上课的时候,每个教室外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十个“粪杈子”,成为一大“奇观”。那个年代,自行车远没普及,乡里人走亲访友、赶集下店全靠“步辇”,走着走着“内急”,在路边小解、“出恭”是常事,还有到处奔跑的家犬、野狗和生产队放养啃青的耕牛,粪便随处可见,但师生“全员拾粪”,导致两水泉周边野地及路沟的粪便“资源稀缺”,偶尔遇到一堆狗屎、牛粪,如同捡到了“狗头金”,狂喜不已。春节以后,随着气温升高,校园内臭气熏天,令人恶心,“拾粪运动”才告一段落。我们拾来的所有的粪便,全都无偿送给了生产队。

1971年寒假开学,学校新调来两位夫妻老师。男老师叫李坤,30岁左右,多才多艺,代我们语文、音乐兼班主任,李老师是济宁人,气宇轩昂,长得有些像现在唱歌的童安格;李老师夫人也姓李,好像比李老师小几岁,明眸皓齿,代小学音乐。按现在的“网络语言”,李老师被我们惊为“天人”,李老师夫人被我们视为“女神”。李老师不仅语文教得好,唱歌也很棒,更了不起的是,李老师会弹大风琴上音乐课!这对于孤陋寡闻的我们,真是有了向别的班级炫耀的资本!那时候正是全国大唱“样板戏”和10首抗战历史歌曲(《大刀进行曲》《毕业歌》《到敌人后方去》《大路歌》等)的时候,李老师教我们学唱“样板戏”和历史歌曲,用大风琴伴奏,令人耳目一新,这些“样板戏”选段和歌曲,我至今还能张口就唱。李老师讲语文课,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但对于精彩的内容,严格要求我们背诵,不会背诵要“挨留”(放学后晚回家吃饭),这对于习惯偷懒的我们,真是一个很大的压力,但慢慢就习惯了,逼着自己拼命地读,到现在,李老师教的许多课文,比如《东方红的故事》、《念奴娇.昆仑》、《水调歌头.游泳》、《冯婉贞胜英人于谢庄》、《三元里抗英》等,依然记忆犹新,可以背出其中的部分章节。

那时候,农村的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偶尔看一场电影,如同过大节。“文革”期间,许多电影禁止放映,除了几个黑白“样板戏”电影(后来才有了彩色“样板戏”电影),就是看“打鬼子”的电影,如《地雷战》《地道战》《鸡毛信》等,再后来,竟然看到了苏联早期故事片《列宁在1918》,在这部电影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天鹅湖》舞蹈,认识了“高尔基”、“瓦西里”、“捷尔任斯基”、“斯维尔德洛夫”诸”同志”,记住了“瓦西里”的经典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斯维尔德洛夫”的夹鼻眼镜也给我印象深刻,老是担心它从老斯的鼻梁上掉下来;还认识了刺杀列宁的女凶手“卡普兰”,领略了“列宁”演讲的风采。为了多看场电影,我们跑遍了周边所有的村庄。放电影正片的时候,往往要放“加演片”,放得最多的是彩色木偶故事片《半夜鸡叫》,里面的地主“周扒皮”,为逼迫长工早起下地干活,累跑长工省工钱,半夜学鸡叫,诱使公鸡提前打鸣,叫长工设计痛打了一顿,颇有些黑色幽默。十几岁的我们,正是喜欢恶作剧的年龄,于是,学鸡叫”风靡一时”。学校附近有个老头,六十来岁,矮瘦瘦的,脑袋大了些,光头,留着八字胡,拄着拐棍,与“周扒皮”有点“形似”,我们放学的时候,只要看到老人在街上,都会不约而同伸着脖子模仿公鸡“引吭高歌”,一时间“鸡鸣不已”,此起彼伏,弄得老人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而我们则收获了恶意的狂笑。偶尔还遇到说“莲花落”(俗称“打花相”)要饭的,我们会跟在后面看他赶门要饭说快板。这些民间艺人,都是草根文学的高手,唱词张口就来。有一次,我们“邀请”一个河南口音穿着比较讲究的“打花相”的到我们村要饭,路上,叫他唱唱学生,他随口就唱:

“从初中,升高中,

一直升到大学生,

天天吃着白面馍

不拉犁子不种葱

你的学习中不中?”

听他唱完,我们忽然沉默不语了,是呀,我们上学的目的和动力是什么?真是有些模糊,而“上大学”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学生,平时好动贪玩,听课也不认真。排位的时候,个子最小,把我排到最前面,和老师共用一张讲桌(教室没有讲台),讲桌比较宽,可以放开我的书包。由于偏科,除了语文、政治、历史课偶尔听讲,数学、物理课基本“刀枪不入”,成了我偷偷看课外书的时间。而老师讲课,“组织教学”的时候,只注意观察前面,我的位置成了“灯下黑”,可以把小人书压到课本下面“放心”偷看;偶尔也有“穿帮”被老师发现的时候,因此没少挨“疙瘩栗”(用手指敲头)。李老师有个儿子叫和平,三四岁光景,虎头虎脑,很可爱,没人看孩子,李老师夫妇只好带着上课。和平跟着李老师上课的时候,站在课桌前面,人与课桌一般高;夏天,胖胖的和平穿着短裤和背心,我经常偷偷用脚趾甲挠和平的小肚皮,有一次,大概我的脚趾甲长了点,把和平挠哭了,李老师只能中断讲课,把和平抱到办公室去了。可怜的小师弟,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我把他挠哭的,当然,李老师也不会。初中两年,课本没学好,小人书倒没少看,并且读了不少“文革”时期的大部头“禁书”,这些“禁书”都是从同学那里交换来的,晚上在家就着煤油灯偷偷读,像《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苦菜花》、《红岩》、《青春之歌》、《创业史》、《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甚至还读到过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苏联作家法捷耶夫的《毁灭》;家里有部《毛泽东选集》(四卷本),我凭兴趣通读了里面的所有注释。“毛选”注释,多少年之后才知道都是出自党的高级理论家和著名学者,是部不可多得的“百科全书”,我从中知道了《孙子兵法》,知道了《曹刿论战》,知道了《列子·汤问》里的“愚公移山”,知道了“草木皆兵”、“叶公好龙”、“口蜜腹剑”等成语;学校当时订有一份《参考消息》,属于“内部发行”,我课余时间,经常偷偷溜到办公室阅读,后来老师也默许了,知道了国外同步发生的许多新闻和对我们国家的评价,阅读《参考消息》的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由于“偏科”,不大认真听课,加之我家不是“贫下中农”,毕业“推荐”上高中名额自然没有我,不到14岁即离开学校,所幸后来当了“民办教师”,事实上没有中断“学业”。但所有读过的书籍和报纸,丰富了我的知识,开阔了我的视野,也提高了点写作能力。几年以后,“文革”结束,国家恢复高考,再后来我以入学语文最高分(数学分少得可怜,羞于启齿)考入济宁师专(今济宁学院),少年时期无意识广泛的课外阅读,歪打正着,“功”不可没。

作者简介:

段修桂,滕州人,滕州市政府教育督导室原副主任、正科级督学,滕州市善国文化研究会顾问,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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