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坏日子，总要过下去。——题记
前几日回娘家，碰到了燕大哥，他比前几年白胖了许多。
“回来了。”他面带笑容和善地问。
“嗯，回来看看我妈。”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答。
回家后跟我妈说起了这事，我妈则撇撇嘴：“这人啊，变化可真大啊!以前他家日子好的时候见了人也爱搭不理的。后来日子不好了，见了人也主动搭理了。现在，更是会笑脸上前打招呼了。”
“这是为什么呢?”
“还能为啥?现在他那在床上躺了十年的媳妇去了，俩儿子都搬到城里去了，闺女倒是离的近，可人家也有一家老小不能时时来呀!他一个人守着个气派的大院子怪寂寞的，烦时就一个人喝酒。有时喝醉了就大声哭，有时醉了就一个人趴在院子里睡一宿。前几日，要不是邻居从屋顶上看见又从楼梯上下去把他扶进屋，大冬天的还不得冻出毛病来。”我妈边说边叹息。
哦，原来是这样啊!现在的燕大哥形单影只怪可怜，以前他们家的日子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那时是九年代中期，我才八九岁，他父母健在，媳妇身体还好，大儿子又考上了南京大学。他们家不管男女老少，走在街上那叫一个“器宇轩昂”。
那时他们一家与村里当官的楚二叔一家十分要好。燕大哥家喂了匹枣红马，犁地拉庄稼十分便宜，再加上他家老爷子身体康健干活又是个好把式，于是经常帮楚二叔一家干农活。楚二叔一家都是文化人，二叔是公务员，二婶是教师，干农活实在是没时间也不怎么在行。于是这么一对“一帮一，一对红”的组合就诞生了。只要一有农活，燕大哥就听从老父亲的指示，宁可耽误自家的农活也要去帮楚二叔家把庄稼拉家里来把地犁好。楚二叔一家人有文化有见识还有个在省城当大官的亲戚，他们在燕大哥大儿子考大学方面也出了一把力。两家人你帮我我帮你关系越来越好，好的几乎成了一家人。
老话说的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在燕大哥儿子考上南京大学后，在他家日子红火得令人嫉妒时，他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不再巴结当官的楚二叔一家了。老爷子气得半死，但是也无法阻止燕大哥的决心。他觉得自家日子在村里拔尖，粮食打的比谁家都多，儿子又考上了名牌大学，这在村里可是独一份，哪还用得着巴结当官的楚二叔?说不定以后全村人都得看他脸色行事呢!
当官的楚二叔一家尚不被他放在眼里，更别提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了。老百姓就爱巴结有权有势的人，何况燕大哥家有个有出息的儿子，那得赶紧巴结才行。于是，大家伙见了燕大哥都热情地打招呼，正春风得意的燕大哥总是对大家伙爱搭不理的。
上天也是个爱嫉妒的主，他也眼热起了风头正盛的燕大哥。稍使了个绊子，燕大哥那刚熟悉起来的春风得意就立马不见了。他那为他挣足了面子的大学生儿子，刚参加工作不久就“疯”了;他那一向能干的一家子人主心骨的老爷子也一下子病倒了;他那贤内助媳妇也病得爬不起床了……
家里乱成了一团麻，燕大哥的面容一天天憔悴下去。没办法，他只好让成绩不错的闺女退学帮自己一把，二儿子读中专正要紧的时候耽误不得。他心里也是愧疚的，这也为以后女儿的骄纵埋下了隐患。
后来，还是病得起不了床的老爷子给他指了条明路——和楚二叔一家“建交”。当初闹掰了，现在再补救也无法完好如初了。没办法啊，日子不由人。老爷子让燕大哥和孙女搀扶着去给楚二叔一家赔不是说好话，又让家里的老小给楚二叔一家忙前忙后。末了，楚二叔一家还是帮了忙的。楚二婶娘家的嫂子是省城医院的医生，由她出面联系好的专家为燕大嫂做了开颅手术。术后，燕大嫂卧床休养了两三年，又能下地走路了。
至于大儿子，痊愈之路就曲折了许多。专家看了之后说，不能光吃药，孩子心里藏了事，还藏了许多年，得想办法问出来。于是一家老小、七大姑八大婆齐上阵，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当教师的楚二婶支招，让和孩子相熟的一起读书的玩伴不经意间套话给问了出来。
知道真相后，大家唏嘘一片。难怪大儿子看见燕大哥就骂：“滚!我不能看见你!”燕大哥脾气大，上前就是两巴掌。后来知道孩子的病因他而起才不再动手了。
当初大儿子在县里读高中时有个十分要好的女同学，彼此间也暗传书信。这信不知怎地被燕大哥看到了，他暗中找到人家姑娘，也不知说了什么，人家姑娘自此与他家大儿子再无往来。燕大哥儿子生性内向，自然不敢责问父亲，这事就一直压在了心头。
后来俩人同一所大学念书，毕业时姑娘向自己当官的父亲推荐了燕大哥儿子，因此他大儿子才能进市里的好单位上班。他大儿子以为人家姑娘还对自己有意，前去表白时才得知帮他只是出于昔日同学的情谊，并无他意。而且她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马上就要结婚了。
“新仇”加“旧恨”，孩子终于崩溃了。对此，燕大哥也懊恼不已，在此后孩子的康复期间，一向强势的他也没有再为难孩子。现在，大儿子康复了，早已在城里娶妻生子了。
日子总是在一点点地过着，不论平坦还是泥泞。
在经历了丧父之痛后，燕大哥一家倒是好运不断了。大儿子好了，又能去市里上班了。媳妇也好了，又能家里家外地忙活了。燕大哥因为以前家里接二连三的坏运气被打压下去的春风得意又复活了。这次，他学聪明了，还继续与楚二叔一家交好。只不过姿态没有以前那般谦逊了。至于村里人大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他家的日子又红火起来了，大儿子出息了，二儿子中专毕业也一月好几千呢!倒是闺女时不时地让他烦恼一阵子。
他和媳妇一向疼爱幺女，再加上当初让她退学在家帮忙，夫妻俩心存愧疚，于是对女儿比对儿子宠溺许多。闺女也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家里日子又红火了之后，性子也跟着骄纵起来了，出嫁后也时不时地与婆家人起些摩擦。
有一次闹大了，婆家来了一大帮人，吵闹叫骂声不断，燕大哥又不在家，燕大嫂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招架得住，突然她大叫一声“我难受!我头晕”后立马倒地不省人事。
人被送进了县医院，人家不敢接受，又被送进了市医院。抢救了几天后，人家大夫挥挥手让接回家去。燕大哥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苦苦哀求大夫：“再给看看吧!哪怕只有一口气在也行!我愿意不分黑天白日地伺候她。”
大夫无法又让住了几天，最后还是把人赶了回来。在这个小病大治，无病也开药的年代，不让住院不给治疗了意味着什么呢?燕大哥不这么想，他舍得花钱给她治病。即便是被撵回了家，他也买了新炉子和电热扇，屋里温暖如春，就怕燕大嫂大冬天的换尿片挨冻遭罪。家里的地租出去了，养了多年的枣红马也卖了，燕大哥开始了不分黑天白日地伺候瘫痪在床的燕大嫂的日子，这一伺候就是十年。
此时的燕大哥早已风光不再了，他也没空去理会那些所谓的风光了。此后，我每见他一次，就觉得他又黑瘦了一圈，每见他一次，就觉得他对人的态度又和善了几分。燕大嫂瘫痪在床十年，燕大哥就是在这黑瘦与和善间不分白日黑夜地行走了十年的光阴，从不懊恼，从不后悔埋怨。
每次回家，我总要到村南头燕大哥的这所小院前停留一番。不大的小院里晒满了尿布、被褥、衣服。燕大哥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忍受着燕大嫂口齿不清的谩骂，
“烂了心肝啊，又喂我吃(xi)药!让我……整天躺在(yang)床上……不能动……活受(xiu)罪……”
“你们都盼我死(xi)……盼我死(xi)……”
……
燕大嫂嗓门一向洪亮，就算病了也威力不减。来来往往的人时不时地听到她的叫骂声，却从没听到过燕大哥的还嘴声。
这还不算，燕大嫂的病时轻时重，每次变重时，燕大哥就和闺女整夜整夜地伺候着，喂水喂药，帮忙翻身，捶腿捶背，困极了累极了才敢轮流眯一会。
上天总爱给人制造点小痛苦。就算这般精心地呵护了十年，燕大嫂还是去了，不顾燕大哥的伤心和挽留顾自解脱去了。
她走后，燕大哥又干起了进城买破烂的老本行。枣红马没了就换成了机动三轮车。一转眼燕大嫂走了好几年了，慢慢地燕大哥的脸也白胖了许多，只不过他的和善谦逊依旧。
大家都说燕大哥可脱离苦海了，那些年不分黑夜白天地伺候病人可把他累惨了。
儿子们早已在城里安家落户了，孙子们也不在跟前。闺女虽然嫁的近，却不能时时在跟前。他也搬到了原先二儿子的宅院里，空荡荡的家里他也不愿呆，于是每天出门做起了收破烂的买卖。
逢阴天下雨时没法出门，他便在家里呆着，喝点闷酒。醉了便大哭一场：“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不嫌弃你啊……爹走了，娘去了……你怎么也走了……”
第二天酒醒后，燕大哥依然会出门收破烂。
日子好也罢，歹也罢，总得一天天过下去。
作者简介：
陈晓井，山东济宁嘉祥人，马村镇中学语文老师，自由撰稿人，微信平台签约写手。自小学五年级起开始爱上写文，至今已有十九年。曾在报纸副刊和杂志上刊发过一些诗歌散文。代表作中篇小说《白菜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