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夜话

罗毅

夜深了。饱经风霜的母亲少有瞌睡,越来越爱在我面前絮絮叨叨。我只有强打精神,耐心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就扯到了酒的话题上。

就知道了我的曾经做过村农会主席的外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但小山村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生养了一大堆儿女,田地里又是望天收,家徒四壁,哪来余钱满足他的酒瘾?别急,农会主席自有办法——闻得哪家飘酒香,就很好意思地踅进这户人家的大门,捡根板凳坐下,无话找话,日白吹牛,顺便发挥他比较出色的篾匠手艺,自告奋勇帮人家扎两把竹扫帚或者编一个箕畚。主人家对这不请自到的“匠人”肯定不拒绝。完事了肯定得请饭,饭桌上肯定少不了小籽高粱酿的粮食酒——村人都知道他好这口,醉翁之意,就在这一杯。要是遇到慷慨的主,篾匠吃饱喝足后兴许还能捎上半斤八两回家呢。

在我看来,我的这个不曾谋面的外公确实脸皮不薄。这样的讨酒,虽不是嗟来之食,但本质与站在路边乞讨有什么区别?母亲说,最后你的外公成了酒痨,不可救药。土里刨食一辈子,造孽呢。1952年春上,你的外公不晓得生了什么怪病,肠子肝花烂得流脓水,还嚷嚷着要酒喝。一家人干瞪眼,哪来钱买酒,哪来钱医病,只有眼睁睁看着他落气进了棺材。

接着又说起了她的公婆我的婆婆(奶奶)。你婆婆到底是识文断字的人,从来不滥酒,吃酒有分寸。见我干活累了,总会倒上一小盅白酒递过来,说酒是好东西,酒行思路。你不晓得的,在怀你的时候,你婆婆经常让我喝两口,酒行思路呢。

未必我在您肚子里就开始喝酒了?

母亲笑,可能吧。人家说婆媳关系难处,我不觉得。她经常会去东门口的老糟坊打酒,我们婆媳时不时对端两杯呢。好在那个时候的高粱酒不贵,一两角钱,就可以装上一满壶。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穿一身褪色阴丹士布罩衫的婆婆的影子。记得在我快要上学的时候,婆婆牵着我的手说,进学堂念书了,老师是先生,一定要尊敬老师。尊敬是啥子意思嘛?就是听话。婆婆简明扼要地说。可惜次年夏天的一个深夜,婆婆在家炒麦子后喝了点酒,刚上床躺下,突然有人敲门报丧,说你的舅婆婆去世了。婆婆心急火燎地穿上衣服出门奔丧,打着火把走了十多里山路,急火攻心呢,脑溢血了,连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看来外公与婆婆在世时都嗜酒。不同的是两位先人好酒的方式和程度不一样。这样的酒基因,会不会在我们身上有所遗传?

母亲说,你们三兄弟,虹应该最早喝酒。有一年大年三十,我起床后,发现他一个人从厨房里出来,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把我吓得不轻,还以为娃儿生病了呢。赶紧抱起来瞧——4岁的小家伙满嘴酒气!原来,虹见我平时炒菜尝咸淡,有样学样,趁大人们在睡梦中,溜进了厨房,把你爹买回来做菜的料酒偷偷喝了几口。你没有印象吧,那年过年,虹在屋里东倒西歪打偏偏倒,逗得我们哈哈笑,真的像是在过年呢。

古稀母亲翻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一脸兴奋。我应承着,也想起了我自己的那些酒故事,于是对母亲说——

那年参军后,时在新兵连。一天深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强烈的酒精味惊醒,睁眼一看,班长的床头柜上,燃着蜡烛。烛光中,班长披衣坐在床上,嚼着怪味胡豆,自酌自饮呢。见我探头张望,班长向我招了手。这样我头一回尝到了江津老白干的滋味,辣得我喉咙冒烟。又过四年,我从军校毕了业,分配到嘉陵江畔一所军营任职。初到异地,人地生疏,难免思亲想家。一位四川珙县籍的老班长见新来的排长闷闷不乐,就从怀中摸出一瓶沱牌特曲来,排长,整两口,不想家。

一整就整上了瘾。三天两头与珙县老班长打得火热。夜深人静之后,老班长切来一盘猪耳朵,我买了酒,称上半斤花生米,关上我的单人宿舍门,用绿皮军用口缸盛沱牌,哥俩好啊八匹马呀,喝得面红耳赤。

子夜的钟声响了。倦容爬上了母亲的脸,我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母亲说,你们兄弟都是公家人,尤其是你,在重庆老码头上,做事要规矩,要听话,一定不要喝烂酒,更不能喝不明不白的酒。我听收音机说过好多回,整酒整醉了,误大事呢。

我点了点头,扶起母亲,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您去睡吧,我晓得分寸。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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