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亮译诗】米沃什||我的青春之城之一(25首)

版权指引 本辑由诗人、翻译家李以亮先生翻译,转载或刊发请与译者李以亮(lyliang1966)联系。

版权指引

本辑由诗人、翻译家李以亮先生翻译,转载或刊发请与译者李以亮(lyliang1966)联系。

链接》》《修辞》公众号已发布之李以亮译:

            《现代希伯来诗歌选(一),14首》

            《【犹太】图维亚•鲁伯纳诗

            《现当代犹太九男人诗选》

           《当代犹太十女性诗选》

本次转载经译者李以亮授权。

本次转载编辑冰马

——————

本修辞公众平台曾连续三期完整发布了李以亮所译

1.希姆博尔斯卡诗歌21首

2.希姆博尔斯卡诗歌30首

3.希姆博尔斯卡谈诗:如何(以及如何不)写诗以及李以亮文章《我热爱的诗人希姆博尔斯卡》,

朋友们可通过本帖相关链接回顾浏览、阅读。

敬请大家转发、收藏。欢迎打赏!

【米沃什诗歌】我的青春之城||目录

密特伯格海姆

献词

非我所属

造物主

咒语

一小时

距离

使命

礼物

途经笛卡儿大街

孤独研究

准备

自白

致杨·勒本斯坦

和她在一起

格雷科风咖啡馆

而书籍依然

告别我的妻子雅尼娜

一九四五

阅读安娜•卡米恩斯卡的日记

与让娜交谈

蜘蛛

后继者

采杏

密特伯格海姆

葡萄酒沉睡于莱茵橡木桶里。

我被密特伯格海姆的葡萄园里小教堂的钟声

叫醒。我听见一泓泉水淙淙流进

园子里一眼水井,街道上

木底草帮鞋敲击的声音。烟草晾在

屋檐下,犁具、木轮

山坡和秋天与我同在。

我闭上眼睛。不要催我。

火,权力,强力,时间还早。

很多年了,像在这做了一半的梦里,

我感到我在到达那移动的边界

在它那边颜色和声音变得真实

大地上的事物合为一体。

不要强迫我开口。

让我期望并相信,我会到达。

让我徘徊在这里,在密特伯格海姆。

我知道我应该。它们和我在一起。

秋天,木轮,和烟叶

悬挂在屋檐下。这里和任何地方  

都是我的家园,不论我身在何处

以何种语言,我都会听到

孩子的歌曲,情侣们的交谈。

比谁都快乐,我将收到

顾盼,微笑,星星,在膝盖上

弄皱的丝绸。平静,注视着,

我走在山中,在柔和的天光里

在水面、城市、道路、人类习俗之上。

火,权力,强力,将我抓在

你的手掌,它的皱纹

像被南风梳理过的

巨大的峡谷。你承认必然

在恐惧的时刻,在怀疑的星期。

时间还早,让葡萄酒成熟吧,

让旅人入睡,在密特伯格海姆。

阿尔萨斯,1951

(李以亮  译)


爱意味着学习与自己对视

以看取远处事物的方式,

因为你仅是众多中间的一员。

谁如此看视,谁治愈其心,

不知不觉,就战胜了各种疾病——

鸟和树会对他说:朋友。

随后,他会利用自己和所有事物,

这样它们得以站在成熟的光里。

他是否知道侍奉谁,并不重要:

那做得最好的,不一定事事明了。 

          (李以亮  译)

献词

你,我不能拯救的你,

请听我说。

请理解我这些简短的语言,换了别的,我会羞愧。

我发誓,我没有使用巫术的言辞。

我谨以云或树的沉默,与你讲话。

使我强化者,于你却是致命。

你把旧时代的告别错当成了新时代的开始,

将仇恨当作了抒情之美的灵感,

将盲目的力量当成了完成的形态。

这里是波兰河水流经的河谷。一座巨大的桥梁

穿过白雾。这里是破碎的城市,

当我与你交谈,

风吹着你的坟茔,阵阵鸥鸟的叫声。

诗是什么?——它拯救不了

民族和人民。

对官方的谎言装出的视而不见,

将被割破喉咙的酒鬼唱出的一首歌,

写给无知少女的无聊读物。

我要的好诗仅仅一望而知,

它的益处,我发现了,却太晚、太晚。

在这里,仅仅在这里,我发现了拯救的意义。

他们总是习惯在逝者的坟头倾洒粟米或罂粟的子实,

以此祭奠化装成飞鸟的亡魂。

为了你不再寻访我们,

我向你,曾经生活的你,献上这本书。

                        (李以亮  译)

非我所属 

我整个一生都在谎称这属于他们的世界是我的,

并深知如此佯装并不光彩。

但我能怎样?假如我突然放声喊叫

并做出预言。无人会听。

银屏和麦克风不为这个存在。

与我类似的另一些人徘徊在街上,

他们自言自语。在公园的长椅

或小巷的走道上睡觉。将所有不幸者关起来,

牢房就不够用。我笑了并保持安静。

他们现在还不会带走我。

和那些被挑选者共赴盛宴——这我擅长。

                  (李以亮  译)

造物主

来吧,圣灵,

让青草倾伏或不倾伏,

在我们头顶出现或不出现,请以火焰之舌讲话,

在干草丰收或在我们耕作果园时,

或是,当白雪覆盖内华达山脉被毁的冷杉时。

我只是一个凡人:我需要可见的圣迹。

我易于疲劳,建造空想的阶梯。

你知道,我一次次请求,

教堂的塑像,为我抬起手,一次,只要一次。

我想,圣迹一定要显现于凡人,

不是我——虽然我并不缺少正派——

那样,便可召唤世人,无论在什么地方,

也能让我,在看着那人的时候,

为你感到惊奇。

                           (李以亮  译)

咒语

人类的理性美丽而不可战胜。

任何栅栏,铁丝网,将书籍化纸浆的行为,

任何流放的判决都不能战胜它。

它在语言中确立普世的理念,

指导我们的手以大写字母写下

真理和正义;谎言和压迫,以小写。

它将理应置于事物之上者如其所是地安置,

它是绝望的敌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犹太人和希腊人,主人和奴隶,

将世界的产业赋予我们来经营。

它从被歪曲的词语相互之不洁的龃齬中

拯救出朴素而明晰的只言片语。

它说太阳下一切都是新鲜,

松开过去凝固的拳头。

美丽年轻的是哲学

和诗歌,她们一同致力于美好的一切。

直到昨天自然才庆祝她们的诞生,

这消息由独角兽和回声带到山中。

她们的友谊将充满荣耀,她们的时间没有极限。

她们的敌人会把自己交付给毁灭。

       (李以亮  译)

一小时

阳光下闪亮的叶子,黄蜂热切的嗡嗡声,

从远处,从河流以外的某处,传来的延绵的回声

以及并不急迫的锤击声,不只给我带来愉悦。

在五官打开之前,远在一切开始之前

它们就等着,准备好了,迎接那些自我命名的人类,

为了他们像我一样赞美,生活,它就是,幸福。

                (李以亮  译)

距离

保持一定的距离,我跟随着你,羞于离你更近。

虽然你选我在你的葡萄园做工压你愤怒的葡萄。

根据其本性,对每一个人而言:那残损的不一定都会治愈。

我甚至不知道一个人是否会自由,因我一直在违背我的意志劳作。

被按着脖子,像一个男孩踢着咬着,

直到他们使他在桌前坐下命令他写作业,

我愿和别的人一样却被赋予了孤绝的苦涩,

相信我乃是众生平等的一员,醒来却发现一个陌生人。

反视自己的举止仿佛来自一个不同的时代。

愧疚于对俗仪的反叛。

世上有那么多人善良而公正,被正确地挑选,

无论你走到哪里,他们都追随着你。

那也许是真的:我秘密地爱着你

却没有像他们那样有着靠近你的强烈希望。

                         (李以亮  译)

使命

在恐惧和颤栗中,我想到要完成我的生命,

唯有让自己公开地承认,

并以此公开我和我的时代的羞耻:

我们可以以侏儒和魔鬼之舌尖叫,

纯洁大度的言辞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厉的惩罚下,无论谁敢于发出一个声音,

他就得将自己认作一个失踪的人。

                       (李以亮  译)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我遭受过的一切邪恶,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堪。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李以亮  译)

途经笛卡儿大街

途经笛卡儿大街

我走向塞纳河,羞怯,一个旅者,

一个未开化的年轻人刚刚来到了这世界之都。

我们人数众多,来自雅西,科罗什瓦,维尔诺和布加勒斯特,西贡和马拉喀什,

耻于记起我们故乡的习俗,

对于它们,这儿的人甚至闻所未闻:

拍手招呼侍者,赤脚的女孩就急忙走进,

以魔法掌分食物,

主仆齐颂赞美的祈祷文。

我已将那阴沉的外省置于身后,我走进了世界,晕眩而渴求。

很快,众多来自雅西和科罗什瓦,西贡或马拉喀什的人

将被杀死因为他们意欲废除他们故乡的习俗。

很快,他们的同时代人将获取权力

为了以世界和美好理念的名义杀戮。

而同时,这城市的举止与其本性保持着一致,

在黑暗里发出嘶哑的笑声,

烘烤长长的面包,往陶壶倾倒美酒,

在街市上买回鱼,柠檬和大蒜,

漠然,似乎那就是荣誉、耻辱、伟大和光荣,

因为光荣已被完成已将自己

转变为无人知道代表着谁的纪念碑,

转变为已很难听清的咏叹调转变为修辞的转折。

再一次我倚靠于河堤粗糙的花岗石,

仿佛自穿越地狱的旅行返回

阳光下突然见到了季节流转的轮子

帝国沦陷,那些曾经活着的如今已死去。

不存在世界的首都,无论这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而那些被废止的习俗会重新获得它们小小的名声

而我现在知道人类世代的时间并不像这大地的时间。

至于我诸多的罪愆,我真切地记得其中的一项:

一天,我是怎样,走在溪流边的一条林中小道,

朝卷在草丛的一条水蛇我推起一块岩石。

而我今生遭遇的一切正是惩罚

它到来,或迟或早,我这打破禁忌的人。

伯克利,1980

(李以亮  译)

————

译注:雅西,今属摩尔多瓦。科罗什瓦,属匈牙利。维尔诺,今属立陶宛,是诗人的故乡。它们都被认为不属于西方文化和世界文化的中心。  

孤独研究

荒漠里一个长距离水渠的守卫者?

沙地里驻守要塞的一个人的小分队?

不管他是谁。黎明他看到皱起的山峦

融化的夜色之上,灰烬之色,

似浸染了紫罗兰,化作一片流动的胭脂,

直到它们呈现为满天,桔红的光芒。

一天又一天。在他意识到以前,已是一年又一年。

为谁?他问,这壮观之景,仅仅为我一人?

在我消失之后,它依然会得长存。

在一只蜥蜴眼中,或在一只候鸟看来,它是什么?

如果我即是全部的人类,没有我,它们是否还是它们?

他知道哭也没有用,因为它们中谁也救不了他。

               (李以亮  译)

准备

还需一年的准备。

昨夜我开始着手撰写一部大书,

我的世纪将如其所是地在其中出现。

太阳升起,照临正直也照临邪恶。 

春和秋将准确无误地往返,

荆棘鸟在灌木丛用粘土建造它的巢穴,

狐狸将学会它们狐狸的本性。

这便是主题,还有别的。比如:军队

迅速穿过冰封的平原,在众声合唱中

夹杂一句咒语;坦克火炮

在街角巨大无比;黄昏时一支骑兵

驰入带瞭望塔和铁丝网的军营。

不,不会是明天。而是五年或十年之后。

关于母亲们我依然想得太多,

我想知道那诞生自女人的人到底是什么。

当沉重的军靴踢着他时

他蜷缩着,护住头;他的身上起火,奔跑,

燃起耀眼的火焰;推土机将他扫入一个土坑。

她的孩子。曾经怀抱一只玩具熊。在狂喜中被孕育。

我还没有学会平静地讲话,如我应该的那样。

                 (李以亮  译)

自白

主啊,我爱草莓酱

爱女人身体黑色的蜜甜。

冰镇伏特加,油鲱鱼,

桂皮、丁香的香味。

我能是怎样的先知?圣灵怎会

光顾我这样的人?另有

许多人,他们堪当此名。

谁会相信我?人们见到的,是我

享用美食,倾尽酒杯,

贪婪扫视女招待的颈子。

不足并自知。渴慕伟大,

对其品性,虽不十分,

幸能以部分的洞见分辨,

深知留给渺小如我者,唯有:

短暂希望的盛宴,骄傲的愈挫愈奋,

一种驼背者的饰物,文学。

             (李以亮  译)

致杨·勒本斯坦

当然我们有着太多共同之处,

我们在巴罗克的城市长大

无须问是什么国王建造了教堂

哪个王子住在那座宫殿,建筑师和雕刻家

叫什么名字,来自什么地方,

什么时候,什么作品,使之闻名,

我们打发时日,宁可在华丽的廊柱前打球,

跑着经过那些飘窗和大理石石阶,

然后,公园浓荫下的长椅,比头顶

一尊石膏天使,让我们更觉亲近。

还有什么保留下来:对扭曲的线条的爱好,

形如火焰的,反转上升的螺旋线,

以丝绸衣服盛装我们的妇女

活跃骷髅们的舞会。

伯克利,1985 

(李以亮  译)

————

译注:杨·勒本斯坦(Jan Lebenstein  1930-1999),波兰艺术家。

和她在一起

我的母亲那可怜的多瘤肿的膝盖

在一个不存在的国度里。

在我的七十四岁生日,我想到它们

在伯克利圣玛利·玛格达琳教堂做弥撒时。

仪式上读了一段《智慧书》

关于上帝没有制造死亡

也不喜欢看到生命的湮灭。

读了一段《福音书》,马可关于

一个小女孩的话,他对她说:“Talitha,cumi!”

这话也是为我而说。使我从死者中站起

重复那些在我之前生活的人们的希望,

在与她的恐惧的合一中,带着弥留之际的痛苦,

在靠近但泽的一个村子,在阴暗的十一月,

沮丧的德国人,老男人和老女人,

来自立陶宛的被疏散者,都可能被感染斑疹伤寒。

和我在一起吧,我对她说,我的时间已不多。

在我内心深处,你的话成了我的话:

“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伯克利,1985

(李以亮  译)

格雷科风咖啡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罗马,经由康多蒂引线

我们在格雷科风咖啡馆和图罗维奇同座

我大约说过这番话: 

——我们已见过太多,懂得太多。

政权陷落,国家消亡。

人类思想的吐火兽围住我们

使人灭亡或陷入奴役。

罗马的衰亡使我在黎明时醒来

我感到了我分离的自我之短暂

与轻。我是谁,我曾是谁

已不那么重要。因为另一些人,

思想高贵、杰出,给我支撑,

无论何时想起他们。想起人之存在的阶系。

他们显示了其信仰的证据,

他们的名字被抹去或被踩在地上

依然会来访问我们。我们从他们获得尺度,

有关艺术品,预期之物,设计,以及美学的尺度。

如果不依靠虚假的赞扬,甚至

并非故意的赞美,文学怎样才能

救赎自身?而你赢得了我的崇敬,

因你所取得的,远远超过了我那些朋友

他们也曾坐在这里,那些骄傲的天才。

他们为什么哀叹其德性的缺乏,

他们为什么感到良心的剧痛,我现在明了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和衰退

一个人学会了看重生的智慧,以及简单的善。

很久以前我们曾阅读过的马利坦

应有理由感到高兴。至于我:有的是惊异

罗马依然还在,我们又见面了,

我依然会活一阵子,我和那些燕子们。

             (李以亮  译)

————

译注:图罗维奇(1912-1999),波兰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自1946至其逝世,长期担任一家进步、独立的天主教周报的主编,为著名的独立思想家和作家。米沃什、卡罗·沃尔泰拉(即教皇约翰·保罗二世)都是他的合作者。

而书籍依然

而书籍依然会在书架上,独立的存在,

一旦出现,便会保持湿润

仿佛秋日树下闪亮的栗子,

被触摸,悉心照料,开始生存

而不顾地上的火,风蚀的城堡,

边地的部落,运动中的星球。

“我们存在,”它们说,即便它们

被一页页撕去,或者为嘶嘶作响的火舌

噬尽文字。比起我们

远为经久,我们微弱的温度

那么容易随记忆冷却,发散,消失。

我想象我不再存在的地球:

无事发生,没有损失,依然是个陌生的舞台,

女人们的衣饰,带露的紫丁香,山谷里的歌声。

而书籍依然会在书架上,它们出生高贵,

衍生自人,同时也衍生自光源,和高度。

           (李以亮  译)

告别我的妻子雅尼娜

送葬的女傧会把她们的姐妹交给火焰。

火焰,与我们在一起时看过的一样,

她和我,在婚姻里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为美好或邪恶的誓言维系,冬季

壁炉的火,野营的篝火,燃烧的城市的火,

元素的,纯洁的,来自创世之初的火,

将带走她飘动的,灰白的,发,

攫取她的双唇和颈项,吞没她,那

在人类的语言里标明爱的火焰。

我思无所思,关于语言的事。或祈祷的词。

我爱过她,却不知道真实的她是谁。

我带给她痛苦,追逐我的幻影。

和女人们一起时我暴露出对她的背叛,但我只忠实于她。

我们共同生活历经了太多的幸福和不快,

分离,奇迹般的获救。而现在,剩下这灰烬。

而海水冲激着海岸,当我走在空空的林荫道。

而海水冲激着海岸。平常的悲哀。

如何抵抗虚无?什么力量

会保存曾经的一切,如果记忆不能长久?

因我只记得一点点。我记得的是那么少。

的确,重生的时刻意味着那被一日日

延迟的最后的审判,也许因为主的仁慈。

火焰,自重力的解放。苹果不会落下,

山不会从其位置移动。在火帘之外,

羊羔站立在不可摧毁的草地。

炼狱里的灵魂燃烧。仿佛已疯狂,赫拉克利特,

看到世界的基础在火焰里耗尽。

我相信肉体的复活么?而不是这堆灰。

我呼唤,我哀求:所有元素,你们分解吧!

以另外的形式升起,让它来吧,王国!

在这尘世的火焰之外重新创造你们自己!

伯克利,1986

(李以亮  译)

一九四五

——你!波兰最后的诗人!——酩酊大醉,他伸臂拥抱了我

我的来自先锋派的朋友,一身长长的军服,

在俄国活过了战争,又在那里懂得了

从阿波里奈尔,或立体派,

或巴黎大街的节日那里不可能学到的一切。

饥饿、忍耐和铁律,是对幻觉的最好治疗。

在美好的都市他们依然喜欢谈论。

二十世纪却在继续。不是他们

决定了词语将要产生的含义。

在大草原,当他用一块破布缠着流血的双脚

他理解了那些高傲的世代无用的骄傲。

极目所见,一望无际的未赎回的土地。

阴郁的沉默在每一部落和族群的头上。

在巴洛克式教堂的钟声之后,在一只手按住马刀之后,

在关于自由意志的争议,和节食的争论之后。

荒谬而叛逆,我眨着眼,

独自和耶酥玛丽一起反抗着不可抗拒的权力,

一个继承了虔诚的祷告、镀金塑像和奇迹的后代。

而我知道我将操持被征服者的语言

它不会更耐久,较之古老的风俗,家庭礼仪,

圣诞节的箔纸,和一年一度唱赞美诗的欢乐。

            (李以亮  译)

阅读安娜•卡米恩斯卡的日记

读她,我意识到她是多么富有而我多么贫乏

爱与痛苦,哭与梦想与祈祷她都是多么富有。

她生活在自己人中间他们并不幸福但彼此帮助,

维系于生者与死者间的契约并在墓前续订这契约。

香草,野玫瑰,松树,土豆地,令她高兴

还有自童年就已熟悉的,泥土的香气。

她不是一名卓越的诗人。而这才是关键:

一个善良的人不必懂得那些艺术的把戏。 

                          (李以亮  译)

————

译注:安娜•卡米恩斯卡(1920-1986),波兰女诗人。一生创作有15部诗集、3部小说以及大量儿童文学作品。她的《日记》(又译《笔记本》)是她去世后出版的重要作品里。

与让娜交谈

让娜,我们且不谈哲学,将它放下。

道理那么多,卷轶浩繁,谁能忍受。

我曾告诉你,我的远去的自我的真相。

我已不再忧虑,对于我不幸的生活。

较之人类平常的悲剧,它不更好,也不更糟。

三十多年了,我们不曾停止过争执

就像现在,在这热带天空下的小岛。

我们逃过大雨倾盆,转瞬便是艳阳高照,

我感觉木然,眩目于树叶的翠绿。

我们浸没于细浪涌起的泡沫,

我们游出很远,直到看见,在水天一线处,香蕉丛

和棕榈的风车似的叶子纠结成一团。

而我承受指责:比如我并不堪当我所有的劳作,

比如我对自我的要求还不够,

也许我应该向卡尔·雅斯贝尔斯学点什么,

比如我对这时代的种种说辞轻视得还不够。

我随海浪翻转,看着白云朵朵。

你是对的,让娜,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关心灵魂的救赎。

一些人被召唤,另一些人则各显神通。

我已接受,一切降临于我的,都很公正。

我不会为了尊严装出拥有老年的智慧。

言不及义,我仅限于在眼前所有的一切之中安顿,

在这世界现存而又能取悦于我们的一切事物之中:

沙滩上赤裸的女人,她们胸脯前古铜色的锥体,

木芙蓉,菟丝花,一朵红百合,——吞噬它们

以我的眼,唇,舌,——那番石榴汁,西塞尔的李子汁

加了冰和蜜的朗姆酒,那雨林中的兰花,

——那儿,树木高耸于它们的根部。

你说,死亡,你的和我的死亡,已越来越近, 

我们为此承受痛苦,这有限的尘土并不足够。

菜圃里黑紫的尘土

仍将存在于那里,无论你我是否在意。

大海,就像今天,仍将从它的深度中呼吸。

我消失在这在无边无垠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自由。

             (李以亮  译)

————

译注:让娜•赫什(1910-2000),波兰裔瑞士哲学家。

蜘蛛

他借以降落的蛛丝附着在浴缸的底部

他绝望地行走在光滑的白瓷

在这完全不似自然之物的表面

他蹒跚的双腿找不到一个支点。

我不喜欢蜘蛛。在我和它们之间存在敌意。

我阅读过大量讲述它们习性的书籍

它们令我生厌。在蛛网上

我见过它们迅疾的跑动,以它们中

某些种类特有的,对于我们也是危险的

毒液,致命地一蛰。此刻我看了他一眼

让他留在那里。而不是放水

了结这不愉快。因为,说到底,我们,人

又能怎样,除了不去伤害?

不要朝蚂蚁前行的路上洒毒粉,

挽救那些冲向油灯的愚蠢的蛾子

安上窗玻璃,在它们和油灯之间

我曾在这灯下写作。还是说出来吧

我对自己说:不去想它们的末日

就是挽救它们的生命。清晰明澈的意识

能够包容每时每刻,

同时,出现在地上的万物吗?

不要去伤害。停止吃鱼和肉。

让它们被阉,如同小猫泰尼,无知于

我们城市里每天发生的溺死宠物的事件。

那些希腊清教徒*是对的:避免受孕之罪

(要么杀死你的精子而受良知的折磨

要么为你一生的痛苦负责)。

我的房子有两间浴室。我将这只蜘蛛

留在未用的浴缸重新开始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建造小小的船只

它们比我童年的那些更便利更迅捷,

适于穿越时间的边界。

次日我看到蜘蛛:

已死,卷成黑色的一团,在闪光的白瓷上。

我带着嫉妒想起临到亚当身上的尊严

在他面前田野和森林的生物列队

从他接受命名。他是怎样被提升到了

那跑着、飞着、匍匐着的万物之上啊。

             (李以亮  译)

————

译注:希腊清教徒(Cathari):并非一个宗教改革之后的概念,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清教徒,特作说明。

后继者

请听,年轻人,或许你会听到我的声音。

正午。蟋蟀歌唱,就像一百年前

它们为我们所做的一样。白云掠过,

影子移动在底下,河流闪亮。

你赤裸裸降生。一种你感陌生的

语言的回声,在这里,在空气里,

我们的词语向你讲话,温和而无辜

犹如闯入者之子。你不知道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你不寻求

曾在这里为人信奉的希望和信念,

你走过一堆碎石,一些写着名字的纸片撒落其间。

而这日光下的流水,菖蒲的香气,

发现新事物时相同的狂喜

联结起我们。你将再一次感到

他们试图永久驱逐的神圣。

某种东西正在返回,无形,微弱而羞怯,

怀着崇敬,没有名字,但无惧怕。

在我们的绝望之后,你最为热切的血,

你年轻而渴求的眼接替了我们。

继承人。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请听,再听一次。回声。微弱的。越来越微弱的。

           (李以亮  译)

采杏

日光里,那边,底下,海湾那儿

薄雾之云游荡,转瞬即逝,

蓝天下的山峦一片灰蒙蒙,

杏树,结满果子,黑黝黝的叶子,

闪着微光,黄和红,让人想起

赫斯珀里得斯①的花园和天堂的苹果。

我伸手摘取,突然感到精灵就在面前

于是将篮子放到一边,说:“可惜

你已离去不能看到这些杏子,

而我庆祝着这不值得的生命。”

(评论)

天啊,我没有说我应说的话。

我将雾霭和混沌交予了蒸馏装置。

那存在或非存在的王国

却常常与我同在,以千百次的

召唤、尖叫,抱怨,让我听到,

而她,我所面对的唯一之人,

也许只是一个合唱队的领唱。

那仅只发生一次的,并不停留于词语里。

国家消失,还有城市和环境。

无人看到她的面孔。

而形式本身,总是意味着背叛。 

           (李以亮  译)

————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