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盐:激进之恶的形成机制——奥斯卡提名纪录片《恐怖分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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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斯兰原教旨恐怖分子,在全球时不时发起令人惊骇的恐袭事件时,我们不能仅仅谴责这些恐怖分子黑暗、原始、野蛮、邪恶,我们更需要追寻问的是:一个人,在怎样的生存环境下,经历过什么,才能由正常的人类,彻底异化为一台完全脱离现代文明的杀人机器?简单的将人类二元对立的划分为善良与邪恶,既不能阻止人类继续作恶,亦不能解释一些人为何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滔天罪行。历史上所有的罪大恶极者,都不会承认他们自身是恶魔。即若是荣登二十世纪恶魔排行榜三甲之一的希特勒,在歇斯底里的大规模屠杀犹太人时,亦是以民族之益与正义之名,召唤出德意志民族暗黑的屠戮潜意识。

德国导演哈内克为了反思纳粹一代的这种集体疯癫,曾拍摄过一部名叫《白丝带》的经典故事片。这部故事片试图以纳粹一代的童年生活的经历,作为精神分析的棱镜之一,来解析他们成年之后所做的恶行。叙利亚导演塔拉勒·德尔基的纪录片《恐怖分子的孩子》,则以完全写实的方式,将我们带至一个恐怖分子的家庭,让我们观看几个幼小的叙利亚孩子,如何在他们身为恐怖分子的父亲的日常规训与熏陶之下,成长为新一代的恐怖分子。

为了拍摄这部纪录片,导演塔拉勒伪装成一个对伊斯兰圣战持同情态度的战地记者,从而获得了努斯拉阵线的恐怖分子阿布·乌萨马的信任,开始了在阿布家长达两年的纪实拍摄。阿布是虔诚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是努斯拉阵线的狙击手和扫雷专家,还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阿布,并非脸谱化了的杀人恶魔,而是一个平凡之人,他拥有一个父亲该有的爱与温情:他爱抚孩子,教导孩子,还在分享食物的同时,给孩子们讲解真主所创之物的精妙。但正是这样一位“慈父”,在日常生活里以身作则的教育他的孩子,如何仇恨,如何杀戮,如何把人的生命不当生命而舍身祭祀给他所信奉的“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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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里有一句话,对任何一个文明人而言,都会引起不适,而阿布则认为理所当然。当谈及为了建立哈里发圣国而死于战火的同类时,阿布言:“真主说,死一个英雄,会有一千个个新的英雄诞生,死一个孩子,会有一千个孩子来到这世界”(大意如此)。也就是说,在阿布的意识形态里,人诞生于世的根本目的,便是为了战斗,便是为了实现原教旨主义者的宗教乌托邦——哈里发王国。为了这未来的绝对平等的地上“圣国”,任何人生来便应该是工具,是人肉炸弹,是随时随地的可以献祭给“真主”的祭奠物,孩子也不能例外。

千疮百孔的建筑废墟,地雷暗伏的地表,污渍斑斑的墙壁,是阿布的孩子们生活的全部空间。但阿布的孩子和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一样,恶劣的环境并不能影响他们炽烈的童心,他们亲昵,他们玩闹,他们打架,他们嬉戏。但他们的玩具显然和世界上大多数孩子都不一样:斩首小鸟,自制土炸弹,诸如此类的杀戮剧目,是他们庸常生活随手可触的游戏。或许是因目击了太多的杀戮与暴力,孩子们对于他者的死亡与自身的安危基本无动于衷,他们可以毫无怜悯的扒光小鸟的羽毛、砍掉小鸟的脑袋,也可以勇敢的以自身的血肉之躯,去测试土炸弹的真实威力。

阿伦特论述纳粹官员艾希曼所犯的滔天罪恶时,认为艾希曼是因平庸的恶,而成为无责任、无思想的意识形态傀儡。那么,相对于阿布此类激进的恐怖分子,我们又该称之为什么样的恶呢?激进的恶吗?其实无论平庸的恶还是激进的恶,都是意识形态病毒大规模掏空主体而后思想殖民的恶果。在意识形态病毒的长期感染之下,人早已丧失了构成美好之人的诸多内核,而成为一具会行走的意识形态僵尸。从小在阿布的仇恨教育下被规训的孩子们,他们所信奉的真主,早已不是那个温和的与万物共存的真主,而是一个扭曲的时不时要求人类献祭的嗜血的真主。在日积月累的熏陶之下,这样的意识形态僵尸,前仆后继,无穷无尽。阿布之后,还有阿布的儿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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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恐怖分子阿布和纳粹艾希曼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是恶的合唱团里的一员,他们与恶同声共气齐声高歌。屠杀人类的时候,他们并非仅仅在机械的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是他们的内心深处,深信自己的所行所为皆是正当且正义的。正如德国影片《无主之作》的纳粹医生,为了雅利安后代的优质基因,二战结束了那么多年,他仍旧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放过,连哄带骗的给她做了流产手术。一个为了优生学,连自己的女儿亦毫不留情的置于手术台上的男人,你能说他是在犯平庸的恶吗?他们的恶行,来自于他们对自身的信仰与信念的狂热“确信”,更来自于反思精神的匮乏与缺失。他们是因确信自己的信仰与信念,而强迫他人亦信的信之暴徒罢了。

观众在影片里几乎看不到女性,无论年龄大小。众所周知,这是因伊斯兰女性存在的匿名状态。阿布排雷不慎断腿之后,我们能够听到他妻子们的哭泣之声,却无法一睹她们的容貌。即若是阿布不到两岁的性征尚且不明的侄女,亦不能出现在镜头之中。我们只能通过阿布命令她赶快回家,要不马上就给她来一枪的恐吓,来了解这位在画面外存在的惊慌失措的孩童。我们完全可以将这部影片与动漫佳片《养家之人》互补对应的看:前者是纪实,后者是虚构;前者从恐怖分子的视野切入,后者从普通家庭的苦难讲述;前者是男性的暴力性角度,后者是女性的实存性艰辛。

整部纪录片,没有任何血腥场面,却会让观影者心理不适。是的,一种冰雪覆背凉彻脊髓的不适。怎么可以如此教育孩子?怎么可以把孩子放在仇恨的培养皿里,一点点祛除爱与善的天性,彻底异化为一具嗜血杀人的机器?阿布的大儿子奥萨马(这个名字是他的父亲对本拉登的致敬),小小年纪,便去了恐怖分子训练营。当然,这部影片播放之际,奥萨马早已成为哈里发圣战的血肉祭品之一。有影评人正确的指出,这部纪录片的意义在于,它填补了一项影像空白,让我们目睹到一个恐怖分子家庭的真实生活。在我看来,这部纪录片更大的意义在于,它还类似于一个极度冒险的内窥镜,让我们在观看恐怖分子的日常生活的同时,还窥视到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激进之恶的形成机制——恶,从来都不是突发性爆发,而是日积月累的细雨浸润。纳粹领袖希特勒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都深刻的懂得,从小到大的仇恨教育,是规训与养殖意识形态僵尸的无可替代的最佳捷径。

本文图片皆来自互联网

上传与管理:杰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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