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向平等

【编者按】5612次列车由重庆开往内江,是一趟行驶在老成渝铁路上的传统绿皮火车,隶属于成都铁路局重庆客运段管辖。每天9:58分,列车由重庆菜园坝火车站驶出,17:34分,抵达终点站内江火车站。笔者体验的这趟火车之旅,止于平等站。这是一座长江边上的四等小站,位于重庆市江津区石门乡。5612次列车抵达平等站的时间为12:49分。一座被凯里羞辱的车站
如果你绕过二厂文创公园那些千篇一律的网红咖啡店,沿着一条秘密小径步入长江一路,凭栏而远望,你就会发现一个豁然开朗的新世界。像卡尔维诺笔下的奇幻城市那般,整个视觉的取景框被塞得满满当当。
两路口的高楼大厦依山而建,威武又密集。长江像在干涸的大地上涂抹的淡青色颜料,泛着无精打采的波浪。在“江山”的双重夹击下,菜园坝火车站沉默地匍匐于脚下,驯服得如一头乖巧的雄狮。

老成渝铁路,“三面环山”的菜园坝火车站。本文均为 巴伐利亚酒神 图
蓝色的东风5调机拖曳着一串串墨绿色的火车车厢,为这种略显诡异的沉默注入一丝生机。
即便在这样一种岿然不动的局面下,城市仍旧是立体的。当一个人站在公路护栏前,被这座独一无二的山城建筑肌理深深打动时,他也许会将自己视为电影《掠食城市》里的伦敦市长。仿佛置身于这座巨大的可移动城堡的舰桥之上,一种难以抵挡的戏精光环正将其卷入深渊。无需任何演技,一如不远处两路口那座亚洲最大的电梯,总能让游客展现出最纯粹和最本能的惊惶。
这种情绪不加修饰,真实到露骨,欠缺的并非浅薄,而是平原地区的孩子们做梦也无法企及的想象力。
这是山城也无法定义的山城,而菜园坝火车站曾是渝中区的一颗心脏。
它三面环山,仅有一个出口沿江而下。1952年7月1日,新中国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胜利通车,菜园坝火车站随之投入使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座距离长江咫尺之遥的尽头车站,接纳成百上千条来自祖国各地的列车栖于站台。那时的它,就像一个饭量惊人的大胖子,再多的列车都能一口吞下。
然而,渝中的菜园坝,终究不是隋唐的李元霸,它受制于地形上的天生缺陷,重庆火车站需要另立门户。
2007年,中国铁路实施第六次大提速,重庆北站便逐渐接替了菜园坝,成为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重庆站”。
自此,虽然依旧挂着“重庆站”的牌匾,菜园坝火车站的衰败已然无法避免。
2018年初,它甚至被湘黔铁路上的凯里站狠狠“羞辱”了一番。在陈可辛那部号称用iPhone X拍摄的贺岁短片《三分钟》里,尽管明白人一眼便识得出火车停靠的站台就是菜园坝,可导演却非要将明晃晃的指示牌P成了“凯里站”。也许在香港人看来,凯里无疑比重庆更能取悦文艺青年。就像他的同行毕赣在《路边野餐》里架空出一趟凯里开往荡麦的绿皮火车那样。

5611次列车沿着成渝铁路前行
空荡荡的售票大厅,成为菜园坝站一天24小时内的某种常态,乘客能够悠悠哉哉地享受厚礼,仿佛车站为他们开辟出了一条VIP通道。
在这样一种轻松氛围内,我如愿以偿地购买到一张红票:那是重庆开往平等的5612次列车,也是老成渝铁路上最后一趟能开窗的非空绿皮火车。

石门大佛寺,可以看到标志性的七重檐建筑主体。
惊鸿一瞥
2012年8月,我第一次搭上5612次列车,沿着长江,在老成渝铁路上晃悠。到了柏林,我和那些背着箩筐的乡亲们一起,跨过层层铁道线,以一种最硬核的方式,走出了这座山间小站。
请不要惊惶,更不要质疑我是否打了错别字,小站的名字就叫柏林,和德国的柏林一模一样。
谷岳刘畅可以搭车去柏林,我也可以搭火车去柏林,而且票价仅需要11.5元,完美致敬了刘克襄的《11元的铁道旅行》。
正是这趟多少有些恶搞的柏林行,促成了多年以后再次邂逅这条老成渝铁路。在一趟清风徐来的老火车上,一路沿江而行的快意,实难用言语形容。但之所以选择平等,而不是重庆朋友推荐的铜罐驿或朱杨溪,也与初遇时的美好不可分割。平等站所在的石门镇,有一座始建于北宋年间的大佛寺,它坐落于长江边一座小山坡上,成渝铁路刚好从它脚下鱼贯而过。在5612次列车上,你只需一次无意中的抬头,便可将这座大佛寺收入眼底。相信这一个照面,它便在你心中生根发芽,那标志性的七重檐山木结构的寺庙主体,有一种令人过目不忘的魅力。
即便一次无意中的抬头,也必须建立在一种小概率的现实之上。必须感谢在那一瞬间,微信没有收到新的提醒,娱乐新闻没有推送xxx出轨的消息,整个人也远离那间粪便直通轨道的厕所。
还要感谢传统绿皮火车的慢腾腾,才让大佛寺能以一种从容的姿态,迎接更多乘客目光的检阅。
火车上石门大佛寺的惊鸿一瞥,足以驱动我跋山涉水,专程为它再走一趟了。

一上车就开始化妆的乘客
最后一趟绿皮火车

多年以后,从菜园坝站台钻进5612次列车的过程中,仍旧充满了惊喜。车站冷落了,但最后的绿皮车,却仍旧热络。
不知是否拜重庆本地媒体的推波助澜,这趟列车的上座率相当喜人。攒动的人头中,不乏中老年摄影和户外爱好者的身影。他们举着自拍杆,呼朋引伴,显然有备而来。出于老成渝铁路上最后一趟传统绿皮火车的特殊身份,它已具备成为中老年网红列车的某种潜质。
重庆是一座经典的尽头式车站。我不得不穿过整趟列车,才得以抵达票面上的1号车厢。上车时,年轻的女列车员一看“平等”,便用重庆话提醒我下车时要朝后面走。听到我讲普通话,她马上改变口音,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虽然我没明白她这一说法的用意,但还是颇为感动。我本意是朝远离车头的车厢走,这样才能拍摄列车转弯时的弧度。一口气走到9号车厢,有种穿越时空的虚脱。
这趟车的乘客身份称不上复杂:白发苍苍的老人,聒噪万分的大妈,一上车就化妆的大姐,和一些用手机外放视频的年轻人。
我找到一个靠窗的二人座,把车窗抬到最高处。在这个没有限位器的世界里,大自然会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让人无法招架的。
山坡上的房子开始动了起来,那是属于列车的告别方式。老成渝铁路上的5612次,又一次沿江而行。
经过小南海后,渝贵铁路的新白沙沱长江大桥,和川黔铁路的老白沙沱长江大桥,先后从列车行进方向的左前方跨过。
我回头凝视着老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诀别:自2019年4月24日起,川黔铁路的列车,将全部改经新桥的下层双线通道过江。老桥随之就会停运,并独自迎接未卜的命途

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吃东西的乘客
我为它捏一把汗的同时,也默默祈求它能永远矗立于长江之上。
因为一座千年古镇,铜罐驿站吸引了不少游客的身影。而一到江津,列车仿佛被灭霸打了一记响指,顿时消失了至少一半人。这使得几个本地大叔的吵闹声,肆无忌惮地往耳朵里钻。更加恼火的是,他们的语速像火神炮一般飞快,让我这种异乡人听得百爪挠心。
列车停靠在金刚沱,这些人纷纷抄起行头,说说笑笑地下车了。小站就坐落在长江边上,从他们身上背着的渔具判断,显然要冲过去大干一场了。
即便远离喧嚣,车厢也还是一座闲不住的百宝箱。正午时分,和窗外的花香一起飘来的,还有隔壁桌一对夫妻的丰盛午餐。男的操一支水果刀,熟练地将几根黄瓜切成块,放进一只透明的饭盒中,倒入蒜、豆瓣酱、辣椒等佐料,搅拌均匀后,又拿起饭盒使劲摇晃了十几下,这才揭开盖子,大快朵颐。
除此之外,他们还拿出鸡肉、火腿和鱼等熟食,让背包里仅有半瓶怡宝的我,馋得干瞪眼。直到列车抵达平等,我背起行囊准备下车,他们还在一旁狼吞虎咽。
石门大佛寺
走出平等站的那一刻,我才切身体会到年轻女列车员的良苦用心。

远处眺望老成渝铁路上的平等站
这座车站的地理位置比较独特,刚好位于它身后石门镇的脚底下。想要出站,就必须朝列车尾部的方向走,待到站台消失之后,还要沿着铁路继续前行一段距离。
我跟着一大堆背着箩筐和拎着手袋的本地人,穿行在成渝铁路的路基上。这种无可奈何的“侵线”有几分滑稽,也换来一种探险般的恶趣味。
走了500米左右,大佛寺浮现在眼前。右手边,有一条上山的石板路,入口刚好就在半山腰。自然,这里就成为我脱离大部队的地方。他们还要拾级而上,沿着山顶的公路,才能回到石门镇的家中。

大佛寺正门顶部的西游记人物雕像
进入大佛寺,须购买一张20元的门票。我把登山包存放在售票处。工作人员都很年轻,也很友善。在瞻仰那尊脚踏莲花观音前,我发现了一处拍摄火车的观景台,刚好可以把远处的青山、泛光的长江水、葱翠的林木以及成渝铁路锁在一张定格中。大佛寺的造型虽然别致,前前后后也只有一座主殿,如果不烧香的话,5分钟左右就能逛完。
大殿之中,一尊号称我国保存最完好的脚踏莲花观音巨像,正微笑颔首,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捍卫着“万里长江第一大佛”的荣誉。
“不好意思,这个寺庙还可以爬上去吗?”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还没开口,一句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如小李飞刀一般掷了过来: “哎呦妈呀这寺不能爬的。”
循声而望,是先前我便注意到的一位白衣女孩,她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奇怪的是,在我进来前,就曾听到她和这位工作人员用重庆话聊天,为何突然变出了大碴子味?
一番寒暄之后,所有的困惑迎刃而解。这位白衣女孩,是不折不扣的本地人,老家在江津区的白沙古镇。不过,她的经历却不太寻常:十几岁时便前往广东打工,后来遇到自己的东北籍老公,又跑到东北待了几年。三年前,因为前夫出轨,两人离婚。她便独自一人带着1岁多的孩子,回到了故乡。所以除了家乡话,她亦能讲一口还算流利的东北话。
女孩说,她这段时间诸事不遂。早上醒来,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决定从白沙徒步到石门,来大佛寺烧柱香。说到做到,她真的脚踏一双VANS,一路沿江而行,经过4多小时的跋涉,来到了观音殿前。因为午后比较炎热,她便打算在寺庙里休息几小时,再徒步而归。结果偏偏遇到了我,一个乘着8块钱的绿皮火车专程而来的怪人。

脚踏莲花观音像
女孩不但手脚勤快,还是个有心人。得知我没有吃饭,便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并躬身爬到佛像下的一座洞穴中,接了一碗山泉水。她说这里的泉水相当灵验,传闻是佛祖体谅香客的艰辛,故大发慈悲,使石壁渗出泉水,喝了能够祈福消灾。我得以吃了一只沐浴过圣泉的苹果,并对她再三道谢。倘若在武侠小说里,这样的女子岂不成了我的恩人?这让我开始质疑这一切的发生,究竟是真实且合理的,还是一种想象。毕竟,一个突然脑袋发昏便徒步而来的本地女孩,和一个坐着绿皮火车胡乱晃悠的外地大叔,在一座很可能不会有第三个游客出现的大佛寺中,就这样神奇地偶遇了。从概率学角度上看,这种几率简直微乎其微。
但现实的不可思议在于,每当这种小概率的发生成为既定事实时,总让人既感到一种不真实的眩晕,又会产生一种拥抱奇迹的骄傲。这不是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不存在一个人穿越平行宇宙来到了另一个人的世界。这同样不是电影《复仇者联盟》,不存在一个奇异博士透过一千四百多万种结局选择了唯一获胜的那个。这就是现实,一个再平淡不过的现实,只不过凑巧降临在两个小人物的世界中,成为他们各自生命中也许唯一一次的交汇点。在那个寻常的午后,他们一边坐在石阶上吹风,一边注视着一艘装满集装箱的大船,缓缓地从大佛寺正门顶端的西游记雕像前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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