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谢玉铭的一封信

我在厦大白城赁屋而居已近十年矣!
厦大物理学院旧址紧邻白城教员宿舍,门前有一尊谢希德雕像,日日经过,已不觉稀奇。偶在雕像前驻足,虽四下无人,敬意却油然而生,不由得鞠躬致敬。一所在战争中流亡的大学,培养了谢希德这样杰出的物理学家,或许是偶然,但细想却是一时学风纯正的必然结果。我初来厦大时,因早年做过点西南联大研究,对厦大早期史料也稍有措意。那时厦门旧书肆尚有式微中的回光,如果留心搜集,还不难遇到旧籍断笺。

谢希德
曾见一册郭察理和谢玉铭著的《物理学原理及其应用》(1928年商务版),书前有杜威(John Dewey)一则短序,称此书“在教育上极有价值”。原书用英文写成,商务版是于树樟的中文译本。因这点因缘,我记住了谢玉铭这个名字。有一年在孔夫子旧书网,见云南有家旧书店散出四页民国旧笺,我细看是谢玉铭早年写给他一位朋友的,恰好涉及厦大长汀时期史料及谢希德读书情况,虽索价甚昂,我还是收入箧中。
谢玉铭,字子瑜,是谢希德的父亲,福建晋江人,早年就读燕京大学物理系,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念物理,后在芝加哥大学获博士学位,曾任燕京大学物理系主任。抗战爆发后,回厦门大学,先后任物理系主任、理学院院长、教务长等职。1946年应菲律宾马尼拉东方大学之聘,任物理系系主任。1968年退休后移居台湾,1986年逝世。1940年,厦门大学为纪念陈嘉庚创校的贡献,设嘉庚讲座教授数名,首批四位教授中就有谢玉铭,他和当时厦大校长萨本栋关系很好。

1926年谢玉铭(二排左八)在芝加哥
1943年7月31日,时在长汀的谢玉铭给同乡朋友蔡咏春写了一封信,蔡咏春当时正在云南做社会学调查,他们先后毕业于福建晋江著名的培元中学。信中保存了许多厦大长汀时期的重要史料,其中也写了谢玉铭对爱女谢希德的赞赏,全信如下:
咏春贤弟青鉴:
顷奉航快,喜出望外。阅读之余,欣悉贤弟全家迁居昆明,千金聪明好学,庆贺庆贺!令侄女蔡翠祺女士投考厦大,无任欢迎之至。惟本年招生,计设考区四处,长汀南平福州永春,今日为报名最后之一日,尚未见其前来报名,想系就近于永春区投考亦未可知也。厦大自改国立于今六载,萨校长励精图治,校事蒸蒸日上,学子欣欣向学。社会一般人之评议,认为东南区各公私立大学之冠。廿六年秋仅有学生二百人左右,今则有八百壮士。因萨校长及诸教授重质胜于重量,是以学生人数管制甚严,不使其突增。按部章,本届应招新生四百四十名,但同仁等皆不愿招此巨数。学生、校方设备以及员生米贷金、米代金等困难问题皆无法解决,惟秋学期人数超出千人,则实意中事也。现有文理工法商四学院,铭来厦大于今四足年,先充理工学院院长,嘉庚讲座数理系主任又兼福建省研究院理化研究所所长职,终日忙碌于行政工作。本年度撇下一切,除担任六小时课务外,仅管理教务处行政工作,以免心散而工作效率低。萨校长原系体育家,六年来操劳过度,风湿症时发时止,去冬最为利害,数次辞职皆未获准,最后只准休息三个月,校务派铭暂代。陈部长八月间来汀视察,八月底萨校长即开始休假。铭因公私谊,无法推辞,不然殊不欲于万分困难之中荷此巨担也。去秋因公赴渝,曾顺便携眷来汀。小女希德进厦大理工学院数理系,成绩为全校冠,本年谅可获得嘉庚奖学金(校中最优之奖学金,除供膳宿外,每月尚给四十元之零花费用,每年约合四千元)。三小儿皆在中小学就业,一切平顺。内人亦在长汀侨民师范学校任课,以补助一家七口之伙食。幸长汀物价虽高仅及昆明之半,此时尚可维持,他日则不知矣。
专此作覆顺请全家平安快乐!
盛德弟均此敬意
友生谢玉铭启
三十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谢玉铭信为当年所写,所述厦大长汀时期校事,最近真实。信中对萨本栋当时病情及学校管理措施也时有提及,特别是对厦大在东南公私立大学中的地位和优良校风有详细描述。将女儿的读书情况和所获奖励详细告诉朋友,是父女感情的真挚流露,也可见谢希德在厦大读书之勤奋和上进。
谢玉铭1946年离开后再没有回过中国大陆,他内心对女儿谢希德的思念之情,外人已很难知晓。谢玉铭虽是理科教授,但对时代较一般文科教授似更敏感,人生阅历也更丰富,他曾力劝自己女儿认同他的选择,可惜谢希德没有听父亲的话,这成为谢希德一生的隐痛,他们后来在事实上是断绝父女关系了,但双方又不愿在情感上承认这个事实。谢希德晚年提到自己的父亲时曾说,当时在菲律宾的父亲坚决反对她回国,但她没有听父亲的话。虽然这样,她很爱父亲,不愿伤父亲的心,希望能说服他,但从此任她怎样去信,寄照片都不回复,父亲再也不理她了。谢希德非常忧伤地回忆说:“回国后一直到他1986年在台湾去世,我没有再收到过他的信,这对我是很伤心的事,因为他非常爱我。在他的遗物中,我发现了我们的结婚照,他复印了许多。”(沈飞德《敬业乐群:谢希德画传》31页,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谢希德再见谢玉铭,只能是在父亲的坟前了。

拍摄于1937年的全家福,右二为谢希德,左二为谢玉铭
收信人蔡咏春也是一位有故事的人。他是燕京学生,因家庭有基督教背景,本人对宗教极有兴趣,到燕京后深得神学院院长赵紫宸欣赏,毕业后留校任教,1946年赴美留学。蔡咏春和谢玉铭一样,都是晋江培元中学的高材生,均才华过人,他只用了四年就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程颐的哲学》。学业完成后,蔡咏春和妻子决定回国服务。1950年蔡咏春回燕京后,公认是赵紫宸未来的接班人,可惜两年后燕京解散,蔡咏春连公职都丢了,一时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后来还是在老朋友帮助下,1956年才在吉林大学得到一个教职,算是勉强有碗饭吃。蔡咏春非常有学术天赋,青年时代就做过很有价值的社会学研究,可惜时代没有再给他提供做学问的条件,他在吉林大学也只是教教英文和做点资料翻译工作。蔡咏春是1904年生人,退休后依然非常努力,但也只能在翻译宗教文献方面做一些贡献了。因为是闽南人,他退休后得到教育部关照,投靠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大女儿家,退休金由厦大代转。改革开放初年,他短暂居留厦大白城教员宿舍时,还曾为厦门大学的发展提过许多建议。1983年,他在北京二女儿家中去世。蔡咏春早年积累的丰富宗教文献和自己的生平史料,后来捐赠给耶鲁神学院了,近年上海的徐以骅、乔洋敏曾写专文介绍过。
蔡咏春妻子黄秀英晚年曾写过一册《我的伴侣蔡咏春》(黄秀英叙述,韩宗尧整理),详述自己一家的经历,可谓字字读来皆是血,惜此书自费印行,流传不广,没有产生应有的影响。
谢玉铭、蔡咏春和谢希德是中国三代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但在时代变革中,经历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蔡咏春和谢希德个人遭遇中,处处印有时代血痕,思之令人心痛!
2019年4月11日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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