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何君林

每次回川北肆房沟老家,离开时我总要对父亲说:您还是到我那里住一段时间吧。那里可是重庆啊,高楼大厦,上下楼都坐电梯,走多远的路都不沾泥。父亲总是笑眯眯地望一望我家的房顶,望着我说:会去的,过段时间就去。可是,父亲还是没到我这里来。

显然,父亲想守住我们家的房子,守住我们家绵绵不绝的地气。

我们家最早住的是草房,是爷爷奶奶一手一脚建起来的。我相信,自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时,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屋顶的稻草,只是当时没有记忆而已。但从记事起,我就清楚地看到我们家确实是泥巴墙加盖的稻草顶。那时,我以为房子就该是这个样子,因为肆房沟很多都是草房,零星的几家瓦房反而显得别扭、怪异,看上去不合群。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蒙昧。

虽然我们家是草房,但地理位置优越,坐落在肆房沟正中,房前还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坝,于是这里就成了肆房沟人频繁出没和聚集的地方。院坝在收获的季节用来晒粮食,农闲时便成了大家娱乐的场所。比如,大人们在这里比力气,有时用扁担较力,有时直接上手掰手腕,有时还抱着摔跤。我们这些小孩要么比赛抽陀螺,要么滚铁环,或者扇烟盒纸什么的,院坝里总是欢声笑语。

有时,生产队还会花上几块钱,让过路的江湖艺人在我家院坝耍猴戏,说书,或者演皮影戏。记得有一年冬天,县里的剧团下乡,免费到我们肆房沟演出,地点就在我家院坝。那是我第一次看正规剧团的演出,第一次见识了古筝、琵琶之类的乐器,第一次见到城里的演员是那么漂亮,那么美。时至今日,每次回家站在院坝,我还能想起当年剧团在这里演出的情景。

我们家不只是院坝宽敞,房子也很宽敞。草房正中是三间正屋,两边是偏屋,加起来有三百多平米。正屋是堂屋和卧室,一头的偏屋是牛圏屋和猪圈屋,另一头的偏屋是磨房和灶房。每间偏屋都有八十多平米,宽敞得足以让我们在里面追逐嬉戏。正因为宽敞,我家的磨房也成了肆房沟人喜欢光顾扎堆的地方。

是啊,磨房里除了一架石磨,剩下的地方足以摆放好几张大桌子,办席吃酒都没问题。土墙草房最大的优点是冬暖夏凉,于是,冬天和夏天人们都爱聚在我家的磨房。大人们要么打牌,要么摆龙阵;我们这些小孩,很多时候在追逐嬉闹,当然也有静下来的时候,比如静下来下石子棋,或者挤在一起看连环画。

其实,我家磨房之所以吸引人,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首先,我家的石磨不是摆设,也不只是像别人家那样磨玉米、豆子什么的,还磨榆树皮,并做成榆树馍馍,是可以卖给别人当零食的;其次,父亲还在磨房鼓捣爆米花的小生意,不是东家就是西家时不时端来玉米要炸一锅爆米花,想想那“砰”的一声,再想想那香气四溢的爆米花,谁又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呢?

偏屋没有屋脊,房顶靠正屋的山墙一泄而下,像长在这里的一面斜坡,下端屋檐还没有大人高,连我们小孩伸手都能触摸到。于是,出太阳的时候,我家偏屋上面便会出现或大或小的簸箕,簸箕里晾晒着各种农家东西,比如豆子、苕粉什么的。这些簸箕不只是我家的,有时还有邻居家的。用邻居的话说,谁叫你家偏屋顶那么矮又那么宽敞呢。我们家的人从来只是笑笑。

上学后读到杜甫“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句,我才意识到草屋并不是自己看到的那般美好,而是穷困的写照。我开始为自己家只能住草房而感到羞愧,同时担心我家的草房顶会被大风吹走。有天夜里,外面突然响起大雷,还刮起大风,吓得我从床上坐起来不敢再睡。母亲安抚我说不要害怕,爷爷奶奶建起这草房后,房顶从来没有被风吹跑过。父亲也安抚我,还有爷爷奶奶都来安抚,我才躺下安心睡觉。

虽然我家的草房顶没有被风吹跑,但还是差点被一场火烧为灰烬。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家,远远看到一大群人在我家外面晃动。跑步到家,看到大人们正往我家磨房顶上泼水,那里已经露出簸箕大的一个空洞,空洞边沿是一圈黑色,虽然已经没了明火,但还有地方在冒烟。直到一丝烟都没有了,人们才停止往上泼水。没人能说清这场火是怎么引发的,只能猜测可能是谁不小心扔了个烟头。幸运的是,草房顶只是烧出一个洞,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重新铺上稻草就行了。

不过,那次起火还是让爷爷落下了心病,他总是喃喃自语:草房最怕的就是火呀。你们用火一定要小心啦。虽然我家草房没有再次遭遇火灾,但爷爷却在长年累月的担忧中病倒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我端着一碗面到爷爷的床头,爷爷已经没有力气吃面了,只说了一句:我什么时候才能住上瓦房啊!这是爷爷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就没了呼吸,彻底离开了我们家的草房。

后来我听到了那句歌词——“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眼里的泪水就禁不住滚落出来。直到今天,偶尔想起这句歌词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爷爷临终前的那句话,就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爷爷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也可以说刺激很大。他万万没想到爷爷临终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关于房子的。他很自责,认为是自己的无能让爷爷没能住上瓦房。他的理由很简单,自己是家里的主劳力,是顶梁柱,没能让草房变成瓦房都是自己的错。

其实,父亲的自责显得很没有道理,是对自己过于严苛。当时农村普遍生活贫困,居住条件都很简陋,肆房沟能住上瓦房的压根就没几家,扳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父亲没必要这么纠结。但父亲不这么想,他说肆房沟哪怕只有一家住的是瓦房,我们家也应该像人家看齐呀!

于是,向瓦房人家看齐,把自家草房变成瓦房成了父亲最大的目标。实现这个目标并不容易,仅靠在生产队挣工分是不可能的,需要想别的办法。父亲开始在我们家自留地里搞小规模种植,种一种叫杜仲的中药材,每年下来能挣下些钱。同时,父亲跟人学了一门烧砖瓦的手艺,偶尔也能挣点钱。几年下来,他觉得自己攒下的钱差不多了,便在家里制作瓦坯,并砌了一孔瓦窖,给我们家烧了一窖瓦。后来,这孔瓦窖还给我们家带来更多的收益,因为可以向更多乡邻卖瓦挣钱。

草房变瓦房是件大事,父亲请了十来个乡邻帮忙,大家一齐动手将房顶的稻草掀掉。掀下的稻草有的已经烂成渣了,里面还发现了几窝小老鼠,一窝小麻雀,同时抓到一条乌梢蛇。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至死都在渴望住上瓦房,为什么父亲拼死拼活也要把草房变成瓦房。

掀掉稻草后不是直接盖瓦,父亲还请来木匠将其中几根破损的房梁换掉,并整整齐齐地钉上瓦棱木。接下来,一块块崭新的灰瓦便在房顶铺展开来,像凭空长来的一片灰色,显得格外的干净清爽。当最后一片灰瓦铺盖停当,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旧貌换新颜,什么叫改头换面。用肆房沟人的话说,我们家的房子就像老太婆变成了新媳妇,变亮了,变美了,变得利索了。

收工的那天夜里,父亲把自己喝醉了。没人阻拦他,都知道应该让他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从草房变瓦房,这其间经历了多少蹉磨啊!父亲一个劲地在念叨:我们家终于住上了瓦房。这些年的蹉磨值得了,值得啊!母亲也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她是因为高兴,是因为激动,同时也因为想起曾经的蹉磨。

第二天夜里,父亲还带着我悄悄上坡去了爷爷的坟头。跪在坟头插上香,烧着钱纸,父亲捧起一片灰瓦对坟里的爷爷说:爸呀,我们家的草房已经变成瓦房了。这就是我们家盖的那种灰瓦,是我自己做的瓦坯,也是我自己烧出来的,新崭崭的,很结实,也很光滑。你没有等到住上瓦房,我只能把这片新瓦带给你了。说着,父亲恭恭敬敬地把新瓦放到坟头。我不知道爷爷是否真能听见,是否真能看见,但我们家住上了瓦房却是事实。

瓦房不只是盖上了灰瓦,每个房间上面还盖有亮瓦,就是那种厚实的玻璃瓦片。过去的草房屋里,光线总是显得暗淡、浑浊,有了亮瓦情形就不一样了,屋里变得亮堂起来,像是有一片天空挂在屋顶,尤其是出太阳的时候,会有一束阳光透过亮瓦钻进屋里,制造出一种光彩来。

住在瓦房里,再也不怕火了,不怕风了,更不会怕雨了。我特别喜欢下雨的夜晚,躺在床上听雨水落到瓦片上的声音,有沙沙声,有嗒嗒声,有啪啪声,有哗哗声,区别在于雨大雨小,雨急雨缓,雨密雨疏。遇上雨季,母亲会把家里的木桶放到屋檐下面接瓦沟水,当淘洗水用。有时,我会把双手伸到屋檐下,接一捧瓦沟水放掉,又接一捧瓦沟水放掉,把这当成快乐的游戏。

瓦房给我带来的快乐远不止这些,比如,在我家墙上放电影就是一件让我快乐无比的事。当初把草房变瓦房的时候,父亲大胆向前跨了一步,把我家的土墙墙面用石灰全部刷白,白亮亮的看上去格外醒目,白墙灰瓦成了肆房沟的一道风景,老远都能看见。尤其令人惊喜的是,这白墙不只是好看,还能在上面放电影。

这么说吧,自从我家的墙面变成了白色,轮到在肆房沟放露天电影时,放影员再也不用费力竖竿子拉屏幕了。用放影员的话说,我家的白墙就是天然的电影屏幕,放电影时不怕风吹,不用担心画面摇晃。每次放电影的时候,我不只是兴奋和激动,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骄傲和自豪,因为我家的白墙派上了用场,小伙伴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趾高气扬。但凡有人嘀咕不服,我就威胁说我要叫我爸把白墙遮起来,让你们只能看摇摇晃晃的电影。那是多么有趣的过往啊。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了一年又一年风吹日晒,雨雪浸蚀,我家的白墙和灰瓦渐渐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污浊起来,甚至长出了青苔和霉斑。不过在父亲看来,这都是正常现象,他并不为此焦虑。他焦虑的是我们家的墙根已经被老鼠钻出了不少空洞,被风吹雨淋搞出不少缺口,透出一股子破败气息。至此,把土墙瓦房变成砖房的念头,开始在父亲心头萌芽。

把草房变成瓦房,换的只是房顶;把土墙瓦房变成砖房,则需要把整幢房子推倒了重来。把房子推倒并不难,也许借助一场大暴雨就能做到这点。但要把一幢砖房立起来,需要足够的人力和财力支撑。用父亲的话说,建房所用的每一块砖都是钱,每往上砌一层砖都需要支付相应的工钱。如果没有钱,建砖房就只是个梦。

钱从何来?肆房沟人喜欢随大流,采取一种很直接的方式挣钱,那就是外出打工。虽然地处偏远山区,肆房沟人外出打工的热潮比外面晚了几年,但最终他们还是陆陆续续离乡背井走进了城市,并陆陆续续用挣下的辛苦钱回家建砖房。不过,父亲没有随大流出门打工,而是泰然自若地守在肆房沟,精心耕种家里的承包地。

眼看我们家的土墙瓦房越来越残破,别人都替父亲着急,父亲却弄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其实,不是父亲不着急,而是他知道着急没用。最为关键的是,他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挣钱。这不,那些外出打工的人挣钱后,纷纷回来要建砖房,这就得买砖买瓦,父亲的手艺也就派上了用场。他拉开架势做砖坯瓦坯,再烧砖烧瓦,然后卖给要建房的人,钱就这样赚到自己手里了。

肆房沟的人都跟父亲开玩笑说,还是你高明啊,不离开肆房沟半步就把钱挣到手了。他们还说,我们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挣下的钱,结果回来都交给你了,换来的不过是一堆砖头瓦片。父亲只是笑笑说,你们换来的可不只是砖头瓦片,而是高高大大的砖房啊。其实,肆房沟人心里很清楚,父亲在家烧砖烧瓦并不比在外打工轻松,甚至更辛苦。

随着一幢幢砖房在肆房沟拔地而起,我们家的砖房也摆上了议事日程。那时我已经当兵去了部队,父亲在信里告诉我说他要动手把土墙瓦房掀掉建砖房了。显然,父亲不是要跟我商量,只是告知我这件事而已。事实上,就算他跟我商量也不管用,因为我压根就帮不上什么忙。

我没有亲历我们家砖房修建的过程,但回家探亲时看到那幢新崭崭的砖房时,心头格外激动,甚至感到振奋。房子的朝向和格局都没有变,还是正房加偏房,但那一层层整齐划一的青砖让人感觉特别清爽,也特别踏实。父亲说,等你当兵复员回来,你凭着这幢大砖房就能娶个好媳妇。

但我离开部队后却没有回肆房沟,还在城里娶了媳妇。我不知道自己没有回肆房沟住大砖房,父亲有没有失落过,或者失望过。不过,我曾听父亲感叹过:要是早知道你不回肆房沟,早知道你的生活和事业都在外面,我其实用不着建这么大的砖房,这可是三百多个平方啊,是肆房沟面积最大的砖房啊,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啊……

父亲虽然这样感叹过,但他没有真的后悔建了砖房,反而隐隐流露出一种自豪。让他自豪的除了宽敞的大砖房,还有宽敞的大院坝。父亲不仅把屋里铺成水泥地,还把院坝也铺上了水泥,曾经的脏乱一扫而空,看上去清清爽爽。父亲甚至说过:城里的坝子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

跟过去一样,我家的水泥院坝依然是肆房沟人聚集的地方。虽然留在肆房沟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大家还是喜欢到院坝来摆龙门阵,傍晚的时候,十来个老太婆还会放着音乐在这里跳坝坝舞,几个留守儿童会在这里嬉戏玩闹,骑单车什么的。到了过年的时候,外出回来的人总要到我家院坝站一站,散上一圈烟,再天南海北吹一阵牛。父亲总是笑眯眯跟他们打招呼,笑眯眯地听他们说话,听他们发出欢笑。

现在我家的砖房建起来快三十年了,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有了岁月的沧桑痕迹。父亲也老了,腰板都有些弯曲了。但看到肆房沟又冒出几幢框架结构的乡间别墅,他心头又激荡起来。他对我说: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哪怕只年轻十岁,我也要想法把现在的房子拆了,建一幢框架结构的别墅式房子。

我知道父亲的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因为他不可能再年轻。他只能伴着我家的大砖房一天天变得更老,他身上将长出更多的老年斑,像我家的砖房长出更多的青苔一样,直至被岁月淹没。

(作者系重庆科技报编委、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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