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差异

爸妈终于回来了,是2017年3月2日的夜里10点。

爸爸收起那把能好好遮蔽两个大人一个小孩的黑伞。雨水顺着伞尖不断线滴落。爸妈显然在白天狠狠哭过,以至于周身都充满着与这雨天契合的湿润气息。他们靠沙发边坐下,垂着头。

燕子,顾阿姨就那么一下子,跟着程叔叔去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三个月的时间,都才刚刚65岁。

与父母不同,我和这对夫妇交集不多,尤其是这些年。有个印象很深刻,妈妈曾经带着我到彭州城关的小学去报名,接待我的正是这个顾阿姨,她是妈妈在下乡时认识的朋友,回城后到了这个小学工作,1978年恢复高考读了大专,后来做了教务主任。可惜没几天,我的户口落到了成都金牛区,也就没去这所小学念书。小时,感着顾阿姨的恩,过节随父母常去她家。

关于顾阿姨,我是知道的,她与丈夫程叔叔育有两个儿子,不偏不倚地,都有残疾。老二尚能生活自理,老大则是川西坝子人嘴头货真价实的“瓜娃子”。

那,顾阿姨和程叔叔都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怎么办?我问道。

大的送白水河山里的庙子,他们两口子活着的时候捐足了香火的。小的还能做点事,就在小学里头帮忙看看门,房产证你顾阿姨押给了学校。爸爸说。

要我讲,这就是命不好,妈妈说。因为麻醉失误,在纠正“兔唇”的手术中,大儿子的脑神经受到重大伤害,活泼聪明的小男孩成为一个弱智、半身不遂的残疾儿;两年后,顾阿姨夫妻俩申请生下二胎,是个健康漂亮的男孩子,可惜两岁多的时候从三楼窗台掉下,虽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后遗症。

世界上不存在命。爸爸说。

爸妈,你们快别说了。我制止了他们悲伤的讲述,那段往事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上了年纪的人,真的不适宜在春寒料峭的深夜重温哀伤。

爸妈在他们去世前常常看他们。夫妻俩退休工资加起来不到五千,老大评的重残,每个月有80元钱补贴,老二一分钱补贴也没有……那时程叔叔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糖尿病,举动费力;顾阿姨有白内障,还依然坚持洗衣做饭干各种活路,老二在一旁打着下手;老大一如既往像个一岁孩童。这个家很破旧,但依旧整洁温馨。

顾阿姨是突然倒下离世的,据说是脑溢血,前后只有几分钟,去世时两个儿子都在身边。和程叔叔一样,离去的时候很安详。他们生前已经为孩子们安排好了一切,对这个世间,他们有许多遗憾却没有任何亏欠。

在这个深夜,我分明看到,随着回忆,一种柔软在父母的脸上蔓延开去。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他们,二十多年前在国企改制的浪潮中离开自己的单位,如今虽有养老金保障,却也难免失落。

我的父母及他们的同龄人,当今中国一个庞大的群体,大约有2亿多人,绝大多数的“75后”和“80后”都是这个群体的孩子。他们从青少年时期开始,一面别无选择地经受各种考验,一面手持隐形盾牌时时抵御命运从四面八方发出的挑战。等到他们为人父母,因为遗憾太多,又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女身上。那么,在他们老去、他们的儿女渐渐步入中年之时,他们的生存状态又是怎样呢?

作为一个1979年出生的“70末”,我一直对父母们充满好奇,想要去听说,想要去感知。更何况,不同的生活背景,会赋予每个人不同的性格与命运。于是,在那个哀伤追忆的雨夜后,我决定去找寻。我通过亲缘关系,最终锁定成都的一个家庭为“主标”,由这个家庭的社会关系延伸开去,几番奔忙,走访了7个“50代”父母及其子女。

为了还原真实,我所有的记录全部由受访者的声音、回忆、故事片段和实时情绪构成。因为,我喜欢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作品,虽然它们看似全部由声音和命运的碎片构成,零散的、片段的、情绪化的,具有某种特异的逻辑和结构,似乎“不太文学”。然而,听过那些声音,梳理那些碎片,我们便会认可:让千百种声音自己说话,相互支持,相互抵消,或许是对于某些人群某些经历某些情感最合适的呈现。

“喜欢共生,喜欢控制,说的就是我的父母。似乎,单位里‘90后’的小家伙,他们那些打扮光鲜善于网购的父母,都盼着他们独立,然后各回各家,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到我这里,父母生怕你长大生怕你独立。实在不能共生不好控制,就换掉你,找个更小的替代品,比如,你的孩子……”这是一个“80代”女儿的讲述。

“我们这代人,年轻时经过太多波折,到老就盼着呀,一家子都在一起,团团圆圆,乐乐呵呵。可惜,我们老了,女儿却未必靠得住,她是另一个家庭的女主人。”这是一位年近七旬的父亲的讲述。

“只想有个孩子,在我坟前哭一声。”这是一位60多岁的“失独”母亲的讲述。

“我,生而为人,需要知道‘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却从没有对亲生父母的任何向往,更没有想过要去找他们团聚。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身边的母亲:请不要担心,虽然您不曾生过我,可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妈。”这是一名刚满月就被“失独”父母收养的女孩的讲述。

“我们因为工作需要去了深山,那年,女儿不到六岁,我们从深山归来,女儿已经三十出头,我们犹如陌路人。她那种语气语调,就像对待一个不太熟悉的长辈,委婉地绕开一切嘘寒问暖,一举一动分外小心。她甚至会说‘谢谢’。你问我要是时光倒流,会去大山深处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是一位为了国家需要与女儿分离的母亲的讲述。

“有的‘50代’,他快乐幸福的来源就是‘被人需要’,成为一个大家族的‘顶梁柱’,哪怕只能硬撑,只能装面子。我的父亲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这是一位中年男人眼中老父亲的形象。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为下一代圆梦。就算,客死他乡,最后不能叶落归根。”这是一位为了圆儿子一家“出国梦”而咬牙移民的“50代”母亲的讲述。

其实,我真的不愿再一味颂扬,而是想更真实地反映两代人由于经历的大不同而导致的价值观人生观的巨大差异。

援引《山西文学》连载这部作品时的导语:“非虚构《当我老了》,主要通过几段被采访的当事人鲜活的口述,探讨50后父母与80后子女的现实生活,爱,可调和或者不可调和的矛盾,疼痛。记得有句话是,物体的运动越激励,其摩擦力也就越大,这句话也适用于人。”

(作者系重庆市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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