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馈赠

大山的馈赠

关中牛

柿子红了的时节,文平邀请了几个文友去富平老家坡头看柿子。上车后,两人才发觉相互很面熟。原来,我们同住在一个小区,家门只隔着一个广场。后来两人就成了朋友,春天又相约一起去看了他家坡头上正在盛开的杏花。

生长在武帝山下的老牛,故土沟堖和崖坂也长着不少的柿子树。对于这个庄稼人都熟悉的树木,对其果实的形状和颜色,我可能还要比其他读者了解的更多些。在过去的年月,一捧上路充饥的农家炒面,除不多的黑豆和糜谷炒熟的杂合面,一半那都是晒干的柿皮磨的粉啊。看似黑乎乎的软枣干和陈柿饼,从来都是村庄度荒的救命干粮呢。

文平的老家住在一道山坡上,窑背上长着一颗百年老柿树。盘虬卧龙,煞是惊人。窄小的院门外,大约三丈远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崖。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关中民居,我陡然就有了回家的感觉。只是,我家门前更窄小、沟坡更陡峭。

我比文平大十岁。我们在山沟里先后度过儿时的岁月,最终挣扎着做了城里人。虽然改吃了面粉,心里还是忘不了故乡田土上生长的麦子。在相知相交两年多的日子里,虽然近在咫尺,两人之间的联络依然靠的是微信平台。他读我的文章,我读他的文章。除不多的厮跟出游,多数时间还是维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原有状态。

有一天,他说他想出本书。

我问为啥?他说他想把对故乡山沟的那份情感用“自己的”文字留下来。其他人写的东西固然好,那不是我们贾坡。话说到这份上,我被打动了。

于是,我把文平送来的文稿又读了一遍。

近年来,随着博客微信的普及,文学交流变得十分简单。打开手机,文章便铺天盖地而来。我有个体会,周围哪怕是刚出道的文友的文章,尽管从技法和文字上尚嫌稚嫩,但都有着蓬勃的生命之气。文平的文章,我此前几乎全读了。因为他主编的《华山文学》和我找他协办的《渭南小说界》平台里,大多发的是本城文友的作品。每篇文章,你即时就能感觉到那些文字里散发着泥土的气息,甚至作者的体温。再读,依然有着妙不可言的心得。

操作文字创作,文平动笔晚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他那种对故土村庄的怀恋、对生养过我们的黄土高坡的那种时时鼓荡着我们不断前行的挚爱,今天的年轻一代不会再度获得、也无法去体味了。而且,他在码字这件事儿上很能吃苦。

学问是什么?学以聚之,问以辨之。书本上的东西固然重要,生活曾经赋予每一个人的经历,却是书本里永远读不到的。入境问俗,入门问讳虽能补拙,哪会有我们曾经用生命度过的岁月那么刻骨铭心?

在渭南文学圈,杨文平有个绰号叫"杨怂管",这得益于他有篇文章的主人公就叫这个名字。一个在家“怂心不操,怂事不管,怂权不拿”的三怂男人,却在全灌区的十多个抽水站轮流做过站长,而且时常还会闹个先进啥的。主人公虽然是个小干部,被描写的绝像一个惟妙惟肖的“草头王”。

这或者就是生活给与一个作者的烙印。

同样,《人精和瓷锤》写的也是一个常年奔波在干支渠上的老水利人,他们那种永远生存在村庄和都市夹缝的尴尬处境,读后不免令人唏嘘。

当然,正如渭南小说界的年轻干将王建立所言,文平的小说也有自己的风格。比如《坑》,《病根》,《半夜狗叫》,《实在人老余死了》等,小说的人物和文意是一贯的,独有杨氏风格。他的小说题材,大多是讽刺和批判社会不正之风的,素材选取和情节安排,都意在表现作者“对蛀虫的愤懑,对帮凶的嘲讽”,有现实主义的文学取向,这是难能可贵的;须知,吹捧往往比批判更能取巧,特别是在作者生活的小圈子里。尤其是文平把文字叙事放在自己工作的行业内,虽然是虚构,但难免不被对号入座。俗话说,敬君子方显有节,怕小人不是无能。得罪小人却难免吃亏,轻者一双小鞋,严重时危及个人前途。所以,杨文平是值得敬佩的。

再则,文平的小说叙述,很偏重于传统。虽有一些探索,但尚在初级阶段;这不是否定杨文平或者传统叙事,只是概括一个事实。传统叙事,毕竟是小说这个文体被娴熟运用的方式,也出了不少大家。在渭南小说界群里,就有田岸的《黄河滩》、严步青的《龙尾堡》,再比如陕籍作家的经典作品《创业史》、《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

窃以为,叙事方式的选择,要以作者自己擅长为前提,兼收并蓄,才能感染读者,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

譬如,《实在人老余死了》。这个短篇的情节并不复杂,主人公老余替上司李局长顶包,被双规后跳楼死了,获得李局长深情的评价——老余是个实在人。老余到底是不是“实在人”呢?这还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儿。

在李局长嘴里和老余的媳妇眼里,他是实在人,而在读者眼里,老余应该归于社会这个大染缸里“那一个”被异化了的“人”。李局长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明知当年的老余在追求那个女人,却毫不避讳地和女人苟且,并致其怀孕,然后让对方替自己“打扫战场”。虽然是特殊事件中的特殊人物,却深刻地挖掘出了人性中最龌龊的一面,令人触目惊心。

老余这个人物和野水小说《圣诞狗》里的“我”处境大致相同,性格也近似,只是“我”没有得到“黄厂长”的“知遇之恩”,所以“我”先割掉了“维特”的一个蛋,最后割掉了它的是非之根、送了它的性命。老余为什么没有这种“反抗”?他不仅和“我”一样,得到了经济利益,而且还被委以重任,出任了“管理站站长”、“办公室副主任”。有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之便,老余除了给李局长谋求了大量金钱,他自己肯定也没少捞油水。这可能是导致老余选择跳楼自杀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他选择跳楼,其实是作者让老余为我们人类诠释了许多不可言破的“秘密”之一!

单就《实在人老余死了》幕后这两个人物,塑造也是成功的,老余本人也大概可以看得见、摸得着,但似乎不够突出。如果有更多的细节或者心理刻画,来诠释老余不得不选择跳楼,人物会更立体,寓意会更深刻。佐以必要的环境描写,不仅可以增加可读性,也可以更好地衬托人物、深化主题。

文平的语言也有其特点,平易通畅,简洁明了,有时还有那么一丁点幽默。特别是方言的运用,似乎格外用了些心思。比如“怂管”这个词,以及《杨怂管》里的大段方言连缀的确别具感染力。但是,方言慎用,值得深思。在以本土为主的文学平台或者文学聊天群里,偶尔写一些这样的文章倒也无可厚非,倘若以此为唯一追求,则不可取。好在文平大多数文章并不是这样,我只是顺便提及这种现象,希望他慎用方言、升华方言,使方言起到推广民俗、扩大乡土影响的作用,而不能使之成为局限作品感染读者的地域羁绊。

其实,方言写作往往是一个作家的特色。譬如《骆驼祥子》,《龙须沟》等等,读到此类经典,读者并没受到方言的干扰。文学语言需要升华,并不局限于用或不用方言。一切生活语言要升华成自己的叙述语言,都必须精心努力,这是一个作者的基本素养。文平具备这样的素养,比如他给自己的诗集拟的书名《捋不直的炊烟》就具有文学语言的特点。还有一个考量,那就是文学语言或者文学作品都需要精心构筑,反复打磨才能出彩。

我倒是更推崇文平的随笔,譬如《母亲一样的大姐》、《我爷是个什么人》,这种替村庄记叙过往的故事,更能让当代人去深思。还有,《怀念父亲》里那个为一家生计“投机倒把”的父亲…… 都有着很深的村庄印记。

如果说有点建议的话,我期望文平能在工作之余再多读点文学经典。固然,一个人对文学的才情很大的比例来自天赋,但祖宗对文字的操作,还是有许多的章法需要我们抱着谦恭的态度去继承、去遵循。既然选择了文学,就得皈依她,并献出你余生的赤诚。

假如文学也是宗教,请双手合十,捧着这本集子跟着文平在心里呼喊一声——

我在天的故乡,还有贾坡大山上那些老柿树,阿门。

【作者简介】关中牛,陕西合阳人,农家子弟,军旅出身。八十年代初年始在报刊发表小说。曾担任兰州军区政治部创作员兼任兰州军区政治部战斗话剧团副政委。创作舞台作品数百万字数,获军区以上奖励40余次,兰州军区“两用人才先进个人”荣誉奖章获得者,两次荣获三等功证章。06年出版长篇小说《半阁城》,获渭南市“五个一”工程奖;2012年百万字二版《半阁城》选入太白出版社“西风烈”工程,获渭南市第二届“杜鹏程文学奖”;三版《半阁城》入选太白社“百部经典”。2014年应陕西文化厅和陕西考古研究院之邀,签约创作长篇报告文学《叩访远古的村庄》,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荣登当年全国院校出版社好书榜。2017年6月,长篇小说《天藏》入选太白文艺社“千年秦商”项目出版,2018入围第三届杜鹏程文学奖。长篇小说《戏坊》2019年已成稿付梓。现任陕西省编剧协会理事、渭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小说创作指导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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