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执群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我相信，如果你踏上越南胡志明市的西贡码头，你一定会想起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情人》，和梁家辉与法国十五岁小女孩珍·玛奇主演的同名电影。

看着眼前西贡河正在汇入大海的滚滚波涛，我想起了《圣经》里称颂耶路撒冷的那句著名的话，说耶路撒冷是片“流着奶与蜜的土地”，那么，在我眼里，西贡河就是条“流着爱与泪的河流”。所以我更愿意把它称作“情人河”。

自传体《情人》以热带殖民地一个跨越种族、身份、地位和年龄的畸形情爱故事为切入点，呓语般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在殖民时代的南越，一个在西贡女子寄宿学校读书的15岁半的法国少女简，在一次返回学校的渡船上邂逅了华侨阔少东尼，于是命运被彻底改写：那个正苦苦挣扎在孤独绝望、充满家庭暴力的白人少女，很快便陷入那个中国北方男人布设的情网。他把她带到华人富商聚居的西贡第五区，把她像一头纯洁的羔羊一样藏在他金碧辉煌的公寓里。此后，俩人将整个世界拒之门外，在那里幽会、做爱、洗澡、玩耍，一任情绪像雨季的西贡河恣肆泛滥。

但是，情爱来得有多猛烈，消逝的就会有多快。由于种族与地位的巨大障碍，俩人的情爱不可能修成婚姻的正果。中国情人最终要和他不爱的女人结婚，而简也要和母亲返回法国去。临行前夕，简又去了一趟中国公寓，但已人去屋空。当她着坐渡轮，航向大海，返回法国时，一如当初邂逅东尼那样，仍身不由己地俯身船头，却再也寻找不到当初码头拐角处那辆将她席卷而去的黑色汽车了。直到这时，她才仿佛有些理解自己那终日被忧伤和绝望笼罩着的寡妇妈妈。因为妈妈曾经对她说过，终有一天，她将告别西贡的一切，一辈子再也无法重逢这条湄公河和它的支流西贡河这美丽、壮观而又汹涌的波涛了。因为这些河流注定要汇入大海，并将消失在大海的胸怀之中。

位于湄公河三角洲的胡志明市，在热带气流的闷热潮湿中万物竞长，充满着迷幻的色彩。视野所及的一切仿佛都正变幻莫测，随时都在改变，让人难以看清它的真实面貌，就像它那长期被殖民的文化一样混乱而蓬勃。

从这个拥河襟海，在一片无垠的冲积洲上诞生的老城中心东行，不一会就能相遇出现一条灰白的大河，一艘枣红大船也会不由分说地侵入你的眼帘。那正是《情人》中那个西贡码头的著名标志。

徜徉于大河之岸，身后是连绵起伏的法式建筑老城，对岸则是一线现代建筑的丛林。

很少有一条河流能具有如此强烈的代入感：人们无视身边也像是一条汹涌大河的摩托车流，并用它们的轰鸣之声伴奏，在堤岸上鳞次栉比的咖啡亭蓬中读读闲书、品品河景，好像身旁根本就不曾有着一个迷乱的世界，而只有一部电影营造的往昔岁月的迷离和感伤。

是的。那部小说和电影就像风和空气，早已凝固在这条大河的波涛之上，成为笼罩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的情感风云。

所以，一到这条河流的身边，你就会出现情景幻视，就会把眼帘里的一切空间都挪让给了梁家辉和那个法国小姑娘所建构起来的生活。

在他们的生活中，你会看到，一个孤独绝望的人怎样去懂得，并拯救另一个孤独绝望的人；会看到两个有缺陷的生命，怎样彼此相依证明着人生的爱；会看到两个寒凉的灵魂怎样同声一哭，并在不伦之恋中相互取暖。当然，也能看到热带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扫射在他们赤裸的身上，使他们像一对年轻的猛虎病态地纵着欲；看到一种像热带一样，躁动、迷惘的爱情……

也许，正因为有了如这部文学作品所描写的这种富有特别魅力的殖民地文化，如今，那些西方殖民者的后裔才会前赴后继地来到胡志明，在满城蒸腾的咖啡香气中，缅怀祖辈曾经有过的生活和经历。

入夜，整个胡志明市犹如一口蒸腾在热带海风中的大火锅，翻腾着一切你所能想象的出的关于欲望的东西。人们从各种蜗居的巢穴涌出，几乎赤身裸体地挤进了无数灯红酒绿的大街小巷，以青春的热血奏响着这座都市的急管繁弦。城市也顿时有了混乱而迷蒙的诗意，直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就像《情人》里说的：“这是一座习惯于夜间沸腾的城市。”躁动的青春，无穷的活力，整个夜空都燃烧着蓬勃的荷尔蒙，洋溢着希望的味道。虽然看似有点失控，但这种处处彰显着野心的野蛮生长所带来的创造力，则可以开创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未来。

为了再看一眼河畔的那艘枣红大船，我们又来到了西贡码头，登上了一艘夜航船，重蹈杜拉斯、梁家辉与珍·玛奇的河水。避开狂欢的游客，寻到甲板深处一个黑暗的角落，任热带的星光倾泻在脸上，任两岸的夜声敲击我的耳膜。

在夜航的黑暗中，这条河吐纳的泥土气味、大海盐腥，以及往事的味道如同它的潮水一般，涌入我的身体，清空了这个冷漠世界长期积攒在我心胸中的垃圾，在大地与海洋的全新气息中，带走了一个人身外的一切，就像身下的流水一样，它终究要带走一切，不仅仅是那个中国情人和法国小女孩的，也将带走今晚，以及将来在这条流淌着爱与泪的河流上狂欢的人的一切。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但这毕竟是一条孕育，并成功地分娩了一部人类别致情爱史的著名河流，我想。只要它不从大地上消失，它所孕育的故事就一定会继续繁衍，并盛放下去。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