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可以无拘无束,但电影不行|万玛才旦专访

“单读 FIRST ROW”(前排观众)计划启动,未来我们将会在单向空间持续邀请一些来自电影行业的朋友进行对话,而万玛才旦导演是单读 FIRST ROW 的第一位嘉宾。

在这场对谈中,万玛才旦从学生时代的阅读习惯聊起,提及了文学创作对自己电影的影响,以及给当代年轻人的建议。“电影的技术可能花一两年就在电影学院学完了,但你要做一个成功的电影人或要做出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的话,我觉得更多是在电影之外。”

null

▲万玛才旦,中国内地导演、编剧、制作人

混沌是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

万玛才旦 ⅹ 单读

单读:首先我有一个和电影不大相关的问题,既然我们今天在书店,所以特别想让万玛导演说一说你的阅读经验,以及有没有逛书店的习惯?

万玛才旦:我从小学开始就会去主动阅读,因为那时候买不到多少书,所以对书非常渴望。就比如初中时,我们在离县城大概五公里的地方上学,那时想买到一本书其实特别难,每个县城只有一个新华书店,所以当一本新书出来时,大家都抢着去买,一本书到了书店,可能下午就没了。

比如当时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了《仓央嘉措诗集》,这本书做得特别漂亮,里面有很多插图,内文是汉藏对照的。那时候我们刚开始学习汉文和藏文,所以这样的书对大家有非常大的吸引力。但书的印数应该也不是很多,我听到书到了的消息后,跑去买时就已经没有了,只能通过手抄的形式来读这个书。可能一个学期下来,这本书就烂了,或连书皮都没有了。

null

▲对谈现场

到了中专,我读师范时,其实书也不是很多。当时我们州有一个群众艺术馆,里面有一个阅览室,那里面有很多藏文或汉文杂志。当时我主要的阅读,就是每个周末去那里读书。中专毕业后,我当了四年老师,那时候书其实也不多,接触到的多是一些国内当代文学,国外文学很少。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刚毕业,工资大概只有 99 元,每次一发工资,我就跑到县城去买书。其实那里新书也很少,国外的书尤其少,更多是订阅杂志。比如说《当代》、《收获》,这些杂志到我们那时,可能已经过了一个月。那时候基本通过这样一些方式去阅读。我当小学老师那会儿,买的最贵的一本书是《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上中下三本。这本书我保存了到现在,这可能是买到的、对我影响很大的书,不过当然也有很多藏文的书。

但后来书越来越多,甚至读不过来。所以现在我会精读一些书,如果读一个作家,会去选择最好的译本。就比如说以前可能上海译文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译林出版社翻译得比较多,现在很多出版社都在翻译出版,翻译周期不会太长,有些小说集可能一个月甚至一两个星期就译完了,所以得去挑选。就比如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很早就读过这本书,现在应该有十几个译本吧,所以得找最好的版本去读。现在阅读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精读的过程,一方面要找好的版本,另一方面要找经典的作品来读。

单读:在你童年或青少年时期,也就是八九十年代,读书的气氛其实是很好的,大家还是愿意读书、愿意找书。你和你的朋友们是不是会有一个读书、谈论书的小群体?会有这样的一些朋友吗?

万玛才旦:那个时候大家阅读的范围或兴趣不太一样,所以不是很多。喝酒、聊书、谈写作那样的聚会,可能一个学期才会有几次,然后与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交换一下写的小说或其他东西。因为那时书本很少,可能他买到了某本书,然后会换着读,不像现在有这么多书可以读,随便当当或者亚马逊就特别容易买到。那时候你只要拿到一本书,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所以当时读很多所谓的革命现实主义的作品,也能让人激情澎湃,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大概是在中学初中毕业之后,几天几夜就读完了。那时候确实带着一种激情在读书、写作,那时的读书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现在更多是实用性、功能性的读书,可能是带着某个目的去读的,没有那种激情。

null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单读:那个时候与你一起带着这种激情去阅读和写作的朋友们,现在从事什么行业?像你一样最后能够进入写作和电影创作领域的人多吗?

万玛才旦:那时候爱读书的人,成为作家的确实比较多。光我们那一年,大概八几年,我们上中专的时候,藏文杂志只有两本,一个是青海民族出版社的《章恰尔》,意思就是“雨露”,一个是西藏文联的《西藏文艺》,其中《西藏文艺》是藏文的、《西藏文学》是汉文的。当时这就是主要的藏地杂志,只要在这些杂志上发表一篇小说或诗歌,几乎会引起轰动,所以大家对文学其实充满了激情。

在这样的阅读氛围下,很多人都成为了作家,包括跟我同龄或者跟我同级或上下级的一些同学。他们基本构成了藏区创作的中坚力量,并写出了很多藏文小说。比如跟我同龄的作家德本加,我们差不多同时开始写作,而他当了老师后就写出了青海第一部藏文长篇小说《静静的草原》。相比之下,拍电影的就很少。

单读:现在你的电影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观众,会不会有一些来自藏区或其他地方的年轻人,想要询问关于文学或电影创作相关的事宜?而面对着在时间和空间、社会环境、书的资源以及与各种媒介接触上存在的差异,你一般会给出怎样的建议?

万玛才旦:2005 年《静静的嘛呢石》参加了金鸡百花电影节,那一年正好是中国电影诞生 100 周年,《静静的嘛呢石》获得了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电视转播后在藏区引起了很大轰动,大家知道了有藏人在拍藏人自己的电影,这给年轻人带去了一种振奋,所以之后有很多的年轻人想拍电影或者想从事这个行业。

null

▲《静静的嘛呢石》电影海报

以前更多年轻人希望从事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诗歌在藏区非常流行,诗人特别多,甚至有些孩子小学没毕业就已经出了诗集。在藏区,除了文联或出版社办一些专业的诗歌刊物外,也有很多民间文学组织会办特别多诗歌刊物,甚至寺院都有诗歌刊物。

诗学(修辞学)从印度传入西藏后,就成了藏族文化的一个主要的部分。藏族有十明学,十明学包括大小五明(大五明:声明、工巧明、医方明、因明、内明;或译为声律学、工艺学、医学、正理学、佛学;小五明:修辞学、辞藻学、韵律学、戏剧学、星象学),其中辞藻学或音律学等都是基础,要成为一个藏学学者就必须得学这些,所以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大学,大家都要学这些。以前僧侣更要学这些,所以僧侣里面有很多非常优秀的诗人,并且他们后来也受当代文学的影响,有很多僧人会写自由诗,他们也会想办法筹款办自己的文学刊物,因此寺院里面也有很多诗歌或文学刊物。所以其实 80 年代到整个 90 年代,藏区文学特别发达,尤其是诗歌,女性、男性诗人,不同职业、不同阶层的诗人都有。

2005 年《静静的嘛呢石》后,很多人一方面觉得这是一个容易成功的行业,另一方面也有新鲜感,所以都想从事影视行业。所以年轻人咨询我的问题,大多关于影视创作方面。甚至有人高中毕业后就不想上大学了,通过熟人找到我说想学电影,有什么方法能够进入专业电影学习的院校,我的建议更多的是让他们去学习一些基础的东西。比如说拉华加前两年拍了《旺扎的雨靴》,他也是高中毕业后就考上大学,考取一个理科专业。他当时不打算去读,找到我说要学电影,让我介绍一个学校,或者直接跟我学。当时我给他的建议是先不要学电影,先去学个其他专业比如文学。所以当时他去学了文学、拿了本科学位之后,又去电影学院学了电影,之后就拍出了他的处女作《旺扎的雨靴》,此片进了柏林电影节。

null

▲电影《旺扎的雨靴》剧照

这样的人特别多,我给他们的建议,一方面是要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是否适合从事这个行业。人的天赋有很多种,有些人的天赋在这方面,有些人的天赋在那个方面,不一定因为这个新鲜、看起来刺激或表面看起来容易成功,就往这方面挤。另一方面,希望年轻人能有更多积淀。我觉得电影更多的是在电影之外,电影的技术可能花一两年就在电影学院学完了,但你要做一个成功的电影人或要做出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的话,我觉得更多是在电影之外,就有点像写诗的人经常会说功夫在诗外。在拍电影前你需要很多积淀,没有这个的话你肯定拍不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拿我自己说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这样一些经历,如果没有一些其它专业的学习做铺垫,我今天很难做出这些电影。

单读:这让我想到,读你的小说时会想起你的电影来,小说是通向你的电影世界的一个钥匙。书的好处就是,你可以拿到手里不断地翻,最近我连续读了你的几本小说,把这些小说放到一起,作者的一些秘密就会被不小心发现,因为这是他无意识散布在所有作品中的,有一些共性或者一些常用的方法。你觉得你早期的写作或阅读,对一个电影导演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们经常开一句玩笑,就是真希望中国的影视工作者多读点书。比如一些台词或者一些基础的故事设定,离我们日常生活特别遥远。作为一个读书并写作的导演,你觉得文学的对你后来拍电影到底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当然可能也未必完全是一个正面的作用,是不是也有一些副作用?

万玛才旦:我觉得帮助很大,尤其自己以前主要写小说,所以在叙事层面就能解决很多问题。比如说我到电影学院刚读的是编导专业,那其实叙事层面的一些基础的技巧就已经解决了。可能很多作家有一个误解,觉得文学跟电影非常接近,我觉得要破除这样一个误解。二者虽然在某些层面,比如叙事层面有很多可以借鉴或相通的地方,但是二者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所以必须得掌握这两种思维方式或两种表述方式,才能更好地处理它们。

null

▲《塔洛》电影海报

写小说或写一个剧本时,我会做一个区别对待。小说可以更自由,单纯从创作层面讲,我觉得小说创作更接近创作本(质),不用顾虑太多的东西去创作就可以了,所以我写小说会比较快,尤其短篇小说一两天时间就可以把文本写完。

写电影会涉及很多层面的东西,所以这种创作是受限制的,就有点像带着镣铐跳舞吧。一方面要考虑成本、周期、拍摄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还要面对审查。大家经常说中国导演或编剧,在创作过程中都会自我审查,虽然可能不会涉及到某些层面,但是创作过程中你会带上一个问号,比如说写一句台词,就会想这句是否有歧义或会不会通过,这种心理约束就会影响到创作,所以必须得找到一个平衡的点。比如说我在拍《寻找智美更登》时,有一句台词是“你会不会藏语呢?”后来审查时说这句不行,容易引起歧义,那就得改,就得想办法调这个镜头,找一个没有口型的镜头后配音。所以一些审查或拍摄时的不可能或不可实现,就会影响到创作,让人很难进入深层的创作状态。

小说可以完全不受拘束。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或者 90 年代刚进入文坛的时候,可能会带着一些实用或功利目的,希望得到一些稿费或希望能够发表。现在写小说就完全可以抛开这些,发表不发表其实都不重要,只要写完,只要有一个完整的表达,我觉得就可以了。而电影不一样,一方面要了解小说与电影思维方式的不同,另一方面还要考虑外在的限制。所以这也是到现在为止,除了《撞死了一只羊》外,我前面几部电影呈现出写实风格的原因之一。也因为前面几部电影写实的样貌,所以大家突然看到《撞死了一只羊》就很意外,觉得我做了一个刻意的改变。但其实完全不是,我前面几部影片的呈现,跟电影的外在机制、外在环境、外在制约是有关联的,在那样一个时间段只能去面对那样一些题材,然后在那些题材里选取一个很小的点生发开,再写一个故事把它拍出来……

但我的小说其实完全不一样, 看过我之前小说的人再看《撞死了一只羊》,就没有这种对比。这部电影可能是跟我小说最接近的一次创作,二者里面肯定有一脉相承的东西,它们是延续的。

null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预告海报

单读:如果你一直沿着小说创作的道路走下去,就会成为一位作家,但我看你在之前的访谈里也谈到过,电影进入了你的生活,比如在露天电影院看电影,慢慢了解到这样一个新的媒介。但为什么一定要用电影来表达自己,而不仅止于小说创作?

万玛才旦:我觉得就跟文学创作一样,拍电影其实就是表达的欲望,只是媒介不同。很多人可能既在写小说也在画画,像冯骥才、贾平凹,他们一方面在写小说,一方面也在写字画画,我觉得都是差不多的,有这种创作的欲望、创作的冲动,找到一个点、找到一个出口的时候,它可能就自然地出来了。当然电影可能不太一样,除了自己有这方面的兴趣爱好,可能还要借助一些平台、掌握一些基础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我小时候就只能选择文学创作,它没有太多物质条件的制约,自己离创作最接近的就是文学创作,因为有一支笔有一张纸就可以写。然而,电影跟物质、工业有很大关联,需要很多的技术保障,所以它还是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而在高中其实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方向,在我们那个地方几乎不太可能去一个专业电影院校,尤其当时北京电影学院大概就只有一百人。后来随着媒介的发达,这样的机会就越来越多了,然后很多偶然就促成了这样一个必然。如果我没有得到某些机构的资助,也很难进入一个专业的院校去学习,那么可能到现在我就是一个写作者,电影就只是自己的一个爱好。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