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
□夏雨
60年前的家乡出了一位唱“独角戏”的汉子——“艺人张”。他只身一人，一副呱嗒板儿，一副好嗓子，虽大字不识几筐，却有着过人的本事，凡事过目不忘。其实，“艺人张”是乡亲们送给他的一个绰号，他的实名叫张凤山，在依安县与讷河县交接的一个屯子住着。一个马架子是他用几根木杆子支起的全部家当。出生时没了娘，十几岁又没了爹，那以后他一个人开始流浪。一个偶然间他结识了另外一个艺人“独木王”，“独木王”是唱二人转的高手。“独木王”巧遇张凤山这个流浪儿有了怜悯之心，从此“独木王”领着他开始走四方。
最初的日子，张凤山只给“独木王”端茶倒水，打个场子收钱，闲下心来才看看二人转的段子，听听师傅的唱腔。张凤山虽识字不多，却过目不忘，“独木王”的唱腔虽有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哎，他每一天重复着师傅的模样。日子一久，10天记一段，半月记一场，一年下来他把师傅的技艺全部学到手，还自己别有洞天——独创：一个人唱两个人的角儿，既唱上妆（女）又唱下妆（男），那嗓子勒得非常细，不看本人竟然觉察不到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转眼到了年底，腊月的白毛风吹得他想起了家，于是他跪地给师傅磕了三个头，拜了三拜，起身回到了他的那个马架子。马架子门被雪封着，他用手扒开进到屋里摸哪哪冰凉，好在父亲临走前给他扔下一个麦秆垛，他抱来一抱塞到火炕的灶坑里，又把放了一年的几碗小米端来一点，添上水投进去，马架子好歹有了热气。
邻居们看到马架子的烟筒有了直线，知道是张凤山回来了，左邻右舍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奇地：“嗨！这一年了你跑到哪去了，我们担心死了！”张凤山抱歉地说：我是鬼使神差地走，竟然遇到了好心的艺人“独木王”，和他东跑西颠，虽然辛苦倒学了点东西，等我缓过神来给大伙来一段。
邻居们听说他学了艺，都想听听他的本事，何老五是个热心肠，张凤山走了一年，他的一亩三分地不但没撂荒，何老五为他撒了种，种了玉米、高粱，说着转身回家背了一袋子米，又夹来几块冻豆腐。张凤山见景生情，拿起师傅送给他的呱嗒板儿，唱起了“独角戏”《十跪母重恩》。“养儿生身母/怀儿十个月/性命全不顾/一跪母重恩/在心怀/为儿又为女/胜似东洋海/二跪母重恩/儿在外面游/我行千里路/母担万里忧/十跪母重恩/让娘伤透了心/母亲别流泪……”这段唱他用的是“靠山调”曲调哀婉，表现了内心世界的无限悔恨；也是对乡亲们的一种感怀。
一出《十跪母重恩》，唱得左邻右舍也跟着落了泪，想起了他孤苦伶仃哀叹不已；但听到他有板有眼的“独角戏”又为他高兴。何老五性格外露，喜欢热闹，听完他的唱腔一拍大腿：“行了！以后你小子就给我们唱段子吧！你那一亩三分地我们包了。”张凤山感激涕零地说：“只要大爷大娘喜欢我就唱。”于是从这天起张凤山成了真正的“艺人张”。他唱“独角戏”一人扮二妆，上妆女调，下妆男腔，那个优美，女调儿一出活脱脱像个大姑娘唱的！
说话间到了大年，北方人豪爽喜欢热闹，偌大的一个杨瓦房屯虽有百户人家，却没有一个文化人，于是“艺人张”就成了乡亲们心中的偶像。正月十五闹花灯，60年前的北方乡下，也只有纸糊的灯笼，讲究一点的弄个盆子、水桶什么的冻个冰灯，寂寞的何老五想起了张凤山来，把他找来唱段子。“艺人张”丝毫不推辞，把呱嗒板儿在空中绕那么几圈，开腔了，以上妆（女）满怀激情，节奏轻快地唱起来……正月十五虽然没闹上花灯，可杨瓦房屯的乡亲们却听了一场艺人张凤山男扮女装的“独角戏”！
此后，“艺人张”唱“独角戏”的消息不胫而走，从马架子传到村上，又从村上传到乡里。那年的正月二十八乡里的邹老伯娶儿媳，除了雇喇叭匠子，特意写了请帖，邀“艺人张”捧场。张凤山拿到帖子百感交集，心里嘀咕：我只是个自悟的“独角”，娶媳妇大场面竟然让我上台！邹家办喜事那天，艺人张特意打扮一番：上身穿件红马褂，脚蹬一双千层底的绣花鞋，把呱嗒板儿又重新换上了红绸子，骑头毛驴“嗒嗒”上路了。
到了乡上，邹家派人特意迎接，吃过请，闹洞房前开戏，张凤山依旧一人扮二妆，为图吉利，对方点了《大西厢》。这出戏难度大，曲调是“喇叭牌子大救驾”，既需要欢快的唱腔，又需委婉的曲调，“艺人张”清了清嗓门开唱。这一大段唱得满脸流汗，身上的红马褂后背湿透了，可见他真卖了力气。
参加婚礼的乡亲们把脖子伸得老长，几乎眼睛都不眨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张凤山一唱完，邹老伯喊声：“拿赏钱来！”赏钱捧到“艺人张”前，他却不收：“当初我是流浪汉，是好心的师傅收留了我；流浪这一年乡亲们帮我种的地；人要知恩图报，我艺人张为的是给乡里乡亲唱，图个热闹吉利。”说完，他深深地给邹老伯鞠了一躬，又骑着他的毛驴回到了马架子！
张凤山艺多不压身，每当想起去世的爹娘，想起那些流浪的日子，想起当地那太少的文化生活，他就想一定要把“独角戏”唱到乡亲们的炕头，唱到地头，唱到村头。
第二年开春种地的时候，点完种，从腰里把别着的呱嗒板儿抽出来，在地头上就唱起了“独角戏”《包公断后》。这出戏他用流水板，字正腔圆的“下妆”。让人听了义正辞严：/古来清官顶数包公/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忠心赤胆为大众/锄强助弱铲不平……”
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个能唱“独角戏”的“艺人张”！